第121章 如影随形(1 / 1)
扬州城的繁华,从城南高楼林立的庭院一直延续到城北码头。码头作为运河起点,贯通九州,为扬州揽来数不尽的财富。
谢湖生施展一步洞庭,在扬州城南穿梭。
城南多是富商,高墙院落有看家护院的家丁,略有拳脚的武夫,最高也只是空灵境。
谢湖生的无我境与天地相融,犹入无人之境。遇见能藏人的院落,还会驻足片刻,查探一番是否有公输池的踪迹,谢湖生如此大胆的行径,在城南无人察觉。
不过作为扬州最富庶的地方,阴暗处也藏着不堪。
谢湖生穿过城南,找寻无果,落下一处屋檐上,遥望远方,盘算接下来去哪。
一股白粥煮开的香味窜进他的鼻腔。
谢湖生循味低头,落脚的屋檐下有家不起眼的粥铺,粥棚里煮着一锅粘稠香甜的瘦肉白粥,一群乞讨的孩童满心欢喜挤在粥铺前等一碗白粥下肚。
施粥的是个目盲眼瞎的女子,一身粗布麻衣收拾得干净利落。女子一个人守着粥棚,无人帮忙。女子用木勺舀起的每一勺粥,都能精准地盛在碗中,不滴也不洒。
女子察觉有人在屋檐上看她,仰起头朝谢湖生露出笑脸。女子的笑容好似三月春风,清爽而温柔。
谢湖生心头一惊,方才自己穿过整个城南,都没被人发现,眼前的目盲女子竟然能发现他。忙屏住呼吸,完全收敛气息,让自己彻底成为这天地的一部分。
目盲女子神情呆了一下,低下头,回归平常。
谢湖生心想她只是凑巧与自己对视而已,不再理睬,将目光投向远处,湛蓝色的天空有几只灰鸽飞过。
屋檐下的粥棚,前来讨粥的孩童高矮不一,目盲女子总能准确地接过他们手中的碗,然后盛满粥,将碗归还到他们能够到的地方,还碗的时候,女子没出过错。乞讨的孩童得了粥,找一暖和的墙角坐下,小心翼翼喝完粥,舔干净碗,踹进怀里,邀伙伴结伴去别处讨活。
目盲女子一个人有条不紊地施完粥,用清水将煮粥的大锅洗净,盖上木制锅盖,走进粥棚没有光照的阴影里。
“明月楼,三月,见过谢湖主。”
目盲女子像是凭空从阴影里长出那样,整个人站在檐脚的影子里,笑着朝谢湖生行礼,声音温软。
目盲女子出现得无声无息,谢湖生回应她的是一袖蓄满的拳风。
拳风霜结,目盲女子沉入屋檐的阴影中,轻松躲开扑面的拳风,拳风在半空奔袭数里,逐渐减退。目盲女子又从阴影里走出,伏低身子,声音依然温软,“谢湖主如果是为之前明月楼追杀一事出拳,在下替明月楼给谢湖主赔个不是。王家二夫人已死,她在明夜楼的悬赏也已被撤下来,往后明月楼不会再接关于谢湖主的悬赏,谢湖主的亲近之人也不会出现在明月楼的悬赏名单上。”
谢湖生对明月楼没多少好感,抬起拳头,蓄满一袖拳风,“我没去把你们明月楼连根拔起,已经算我一时心软,你还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我面前,怎么,真不怕惹我生气,顺手去端了你们明月楼。”
三月站在阴影里,始终笑脸对人,“谢湖主的本事明月楼已领教过,自然是信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覆灭明月楼。不过这世道艰难,明月楼也只是一群卑贱苦命的人想在这世上讨个生活,还望谢湖主高抬贵手,给条活路,明月楼上下自会感激谢湖主的恩情。”
女子的求情,换来谢湖生的斥责,拿钱杀人的营生,有什么情面可给,“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拿钱杀人的勾当。”
目盲女子微微叹气,没有眼珠的眼眶漆黑无光,“谢湖主也与明月楼的人打过照面,可曾见过一个全须全尾的人,健全的人在这世道都举步维艰,更何况我们这些天残地缺之人。明月楼给了我们这些苟活在阴影里的人,一个安身立命报团取暖的地方。”
明月楼的人,谢湖生见过三个,目盲的三月,耳聋的四月,缺条腿的五月。天残地缺之人确实可怜,但也不能拿来当作从事杀人营生的由头。做人做事,应当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才对。
道不同不相为谋,谢湖生不想再浪费口舌,直言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次是看见你给人施粥的善举,暂且放你一马,下次要是撞见你行凶杀人,别怪我的拳不长眼。”
谢湖生一步洞庭迈向城北码头,藏在袖中的一拳依然没有放下,拳风霜寒,拒人千里之外。
目盲女子忌惮谢湖生的拳,没敢贸然追上前去纠缠,直起身,将身子转向码头,让阳光照暖整个上半身,望着谢湖生的身影,浅淡一笑,自语道:“看来得告诉楼里的人一声,往后遇见谢湖主千万不要招惹。”
一朵鬼雾红莲在谢湖生站立的地方悄然绽开,黑袍遮掩全身的孤月悬在瓦片上,声音嘶哑道:“没探出他入长生境的契机?”
三月没有出声,面向城北,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光亮走进她的脑海中,她脑海中的行人只是虚影轮廓,没有颜色。三月闲时,也会在无人发觉的屋檐上坐很久,俯瞰整座扬州城。没有眼珠的好处,就是不惧怕光亮不会酸涩,可以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孤月没有追问,走出傍身的鬼雾,撑着膝盖坐在屋檐上,鬼雾随即化成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身上挡风,“我在金陵城遇见双月了。”
三月侧过头,关心道:“二哥最近过得怎么样?”
扬州城的繁华,尽数落在孤月眼中,只是在阴影里行走太久,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孤月不会笑,平淡道:“他顶着扬州首富沈万鲸女儿的身份在天下楼当守楼伙计,明月那丫头也在他身边。”
明月那丫头倒是会找地方,三月笑道:“天下楼那地方挺好的,不缺吃也不缺穿,明月最喜欢凑热闹,江湖都在传天下楼楼主即将大婚,天下楼坐镇金陵,有刀皇剑神在,估摸着整个江湖的人都会去凑个热闹,金陵城还要热闹一阵子,正合她的心意。”
孤月总是不近人情,冷冰冰道:“天下楼那几位今日都去了有情司,天下楼无人镇守,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带她回家。”
三月收起笑脸,无奈摇头,“怪不得明月不喜欢你。”
孤月沉默不言,起身,披上一身鬼雾,消失在原地。
三月往右挪了几步,整个人都站在光里,阳光暖洋洋的,就像小时候娘亲的怀里一样暖和。
一只灰鸽落在屋檐上歇脚,打破此间宁静。
三月抬起左手,在右手上落下一片阴影,右手在阴影中翻转,从灰鸽脚下的阴影中探出,趁灰鸽还未展翅,将它牢牢拽住,从阴影中拖回自己手中。
灰鸽每日用精细鸟食喂养,羽丰肉肥,又每日送信往返,不怕生人,在三月的手中也不挣扎,咕咕叫着。灰鸽乖巧可人,让三月瞬间没了吃肉炖汤的想法,把玩一番,扔向半空。
灰鸽振翅飞远,街上几道聚拢而来的人影瞬间融入集市。
“归农山庄的人倒是来得挺快。”三月嗤笑一声,走进檐脚的阴影中,随后整个人沉入阴影,现身在粥铺里。
明月楼的地界,归农山庄的人不会贸然闯入。三月撤下粥铺门口的隔板,走回柜台,将写有不同粥名的十一支竹签挂在柜台显眼位置,坐等吃粥的人上门。
粥铺里的粥很贵,一万两一碗,只有城南的富户能吃得起。
城北码头,有一艘货船停靠。
货船吃水很足,十几名赤着膀子的纤夫铆足力气才将货船对齐岸口。
新船靠岸,不会立即开舱。掌船的船老大在船头架起香炉,摆上贡品,临炉焚香,三叩九拜,敬谢水神一路护佑。请完神明,船老大才会起身,高呼一声,唤人摇响船头铜铃,三声铃响,船上伙计开舱,招呼旅客先下。
旅客之后,是各家商户压船的掌柜。各家商户在码头设有货仓,接应的伙计由仓头领着,与压船的掌柜核对好货物,肩扛手抬,将货物搬下船来。货物多的商家会临时雇佣码头上卖力气的脚夫扛包。
货物交接,亲力亲为的压船掌柜也会盯着卸货,在码头酒铺里要一桌酒菜,坐在靠窗位置,喝酒歇脚,看着货物下船。每件货物下船,也会有仓头喊数,清楚明白。
酒铺里吃酒的压船掌柜三十多岁,还没成家,风餐露宿多年,头顶已有几缕白发长出,加上数月漂泊,须发丛生,模样看着像五十多岁年纪。掌柜一口老酒下肚,再添一筷家乡的下酒菜,回家的舒坦,一瞬间抵消数月的辛苦。还要回主家复命,掌柜喝下几口就便搁下酒杯,端起菜盘用竹筷往嘴里扒菜,狼吞虎咽的吃相实在不雅,要不是掌柜常年在码头,早被酒家当做吃白食的赶出门去。
一通胡吃海塞,掌柜的心满意足放下菜盘,又喊伙计打一盆水洗脸漱口,洗漱妥当,倚在凳子上,捧起肚子听仓头喊数。
数月颠簸,码头也新增了不少新面孔,掌柜来回观望,渐渐地双目瞪圆,以为自己眼花,伸手搓搓双眼,定睛去看,鱼市前一袭青衫的男子蹲在售卖洞庭回头鱼的小摊前与人闲聊。
掌柜匆忙起身,快步跑出酒铺,在鱼市前截住男子,俯身就拜,“居然在扬州遇见谢湖主,上次鄱阳湖多亏您出手,救我等性命,如今江南水路再无匪患,畅行无阻,各家商户都对您感恩戴德,不知谢湖主是否赏脸,去酒铺饮几杯薄酒,也好让我尽尽心意。”
扬州城的鱼市也能遇见洞庭的渔货,谢湖生蹲着身子询问鱼贩,扬州人对洞庭回头鱼的喜爱程度。鱼贩难得遇见个识货的主,侃侃而谈,将洞庭回头鱼吹得天花乱坠。
谢湖生头也不回,直接拒绝道:“救你只是顺手的事,不用放在心上,今天有事,不能喝酒,你自便吧。”
掌柜的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扰了谢湖生的雅兴,不再出声,连连作揖。
靠岸货船上,一队四海镖局的镖师从船舱下来,每人都扛着一个黑色箱子,队伍里还有两名南疆装扮的年轻女子和男子。
南疆装扮的人不多见,谢湖生瞟了一眼。南疆装扮的年轻女子见有人看她,用细长手骨隔空笔出挖眼的动作以示威慑,一旁随行的男子慌忙抬手将其按下去。
掌柜得与几人同船,行商之人,细丝末节都能探听到一些底细,开口道:“四海镖局的人是从洛阳上的船,几人一路都守着那箱子,寸步不离,据说里面装的是四海镖局少当家点名要的东西。南疆装扮的女子叫岳灵儿,男的叫吴少棘,二人也是洛阳上的船,买了不少粮食,此次要在扬州周转,然后委托四海镖局的镖师送去南疆作为过冬之用。”
四海镖局有接应的马车,镖师们同乘一辆,南疆女子和男子同乘一辆,相继驶入扬州城。
谢湖生还是没记起掌柜的叫什么,起身朝他露出笑脸,顺手买下两条洞庭回头鱼,“这是洞庭特产的回头,吃肉熬汤都很棒的。”
鱼贩用竹条穿过鱼鳃,将两条回头鱼串在一起,鱼儿出水,跳得欢脱。
以家乡美味待客,是最高礼节。掌柜的接过两条鱼,提在手中,绸缎做的衣衫被打湿一片,笑道:“这码头我最熟悉,谢湖主若是有需要帮忙地方,尽管开口。”
谢湖生抬手拍在掌柜的肩膀,谢过他的好意,一步洞庭闪去别处。
一个大活人在眼前消失,刚才相谈甚欢的鱼贩愣在原地目瞪口呆,走江湖的人他在码头也见过不少,没像谢湖生这样凭空不见的。
两条鱼的分量很足,掌柜的单手勉强提起,道:“那是谢湖主,江南船家新封的水神,有着搬山移海的本事。”
谢湖生连拔无数水寨,使得江南再无匪患,水路畅行。
靠水讨日子的鱼贩自然听过,眼神逐渐炽热,将钱匣里谢湖生买鱼的几枚铜钱紧紧攥在手中,铜钱有水神气息,能驱凶避邪,回家让娘子找条红绳拴着,给家里的孩子当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