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暗流(1 / 1)
青江水暖,雾气弥漫,阆州城刚从睡梦中醒来。
被侍卫叫醒时,董焦睡意未消。
侍卫首领头戴璎盔,身披甲胄,墨黑的披风长长地拖在身后,一副即将上马出征的模样。“相国快醒醒!”侍卫首领低声唤道,“陛下已在城门等候。”
“陛下出城了?”董焦翻身爬起,“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陛下说有要事,已让太子带着随行车驾先行返回盛都,然后又派人来说,让相国马上去西城门外会合。”侍卫说。
“车驾已随太子起行?”董焦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那陛下怎么办?”
“陛下大概是要骑马。”
“骑马?从这里一直骑回盛都?”
“这个……”侍卫首领一愣,“来人对此未作交代。关于陛下如何出行,咱也不敢多问。”
“好吧。”
董焦一个头两个大,对李授忽然支走太子的举动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当然知道,朝中暗流涌动亦非一日。
只是,这趟前来霸西早有计划安排,说好的事,莫非又有变故?
咱们这位天子,怕不是又有了什么别的想法。董焦心里一个劲犯嘀咕。
他穿好衣服,来到庭院,发现自己的坐骑已经鞍辔妥当,数十名相府卫士也已全副武装,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董焦不敢耽搁,随即翻身上马,率领护卫便朝西城门赶去。
到了西城,果见城门洞开,两百白翎军拱卫李授身边,像是已经等了一阵。
“陛下恕罪,我来晚了。”董焦赶紧道歉。
“不,”李授扬了扬手里鞭子,“是我故意这样安排,就为甩开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现在咱们轻车简从,正好可以重新体验一下从前纵马驰骋的感觉。”
“但凭陛下吩咐。”董焦当即心领神会。
李授当先拍马启程,董焦和两百余名长门禁卫跟随其后,往盛都方向疾驰。
跟尚书令乐福,太史诸葛逊一样,董焦也是当初李乡父子在霸西郡任郡守时的家臣,是真正的嫡系。李乡、李授早年在霸西文治武功,成绩斐然,所仰赖的正是这些忠诚不二的老部下。
这次重返霸西,李授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关键他跟谯恭这次谈得也不错。
那位自称“樵叟”的老头,是自顾延太师之后,当世硕果仅存的大德之士。李授早年随父亲李乡治霸西郡时,对其奉若神明,礼敬有加,常登门求教。那谯恭虽对李氏皇室没有好感,但感于李乡父子诚意,还是替他们出了不少主意。
李授登基,对谯恭亦是恭敬,多次邀请入朝。只是人家说什么也不来。无奈之下,李授便给了谯恭一个尊号,称其为“仙老”。
这次,至少仙老没再提出让李授尊晋攘夷的建议。
毕竟石赵称霸中原,已成既定事实。
这两天,董焦一直跟随李授父子身边。他亲耳听闻,谯恭给出的建议多半是富国强兵之策,而在外交方略上则少有言及。
甚至对当前朝中争议最大的“联赵伐晋”这一决策,老头子这回也未明确表示反对。
一开始,董焦对此甚感诧异。
因为这谯仙老说起来也是出了名的反战派。
且谯恭心性清高,为人直率,若是不问他也就罢了。只要李授开口,他却不会做违心之论。
不过,李授好像已读懂谯恭的弦外之音。
当董焦紧随李授策马骑上一座山垭,李授忽然驻马停下,转头对他说:“仙老年纪大了,说话越来越含蓄,但他的态度显然已与早年大相径庭。”
“是啊,是啊,我也看出来了。”董焦随即道,“他认为晋室暗弱,已无重返中原之可能。”
“恒卿,这方面,你确实不如德长啊。”李授扭头看了看停在身后数十步远处的卫队,侧过身对董焦道,“咱们的太史大人早就说过与仙老相同的话,可当时你们谁认真听了呢?”
“对对对,是微臣马虎了。”董焦赶紧认错,“这么说,仙老本意也是既不联赵,亦不伐晋?”
“仙老所言,自古唯有听说联弱抗强,哪有联强欺弱,最后还能得善终的例子。你以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授问。
“石赵此时联合我们,未必出自善意?”
“仙老说得对。石赵国力正盛,必东向攻晋,此时与我主动示好,不过是怕腹背受敌而已,岂是真有与我联合之意。若晋果真被其所灭,咱们恐怕就只能落得个兔死狐悲的结果。”
“陛下明鉴。”
“你真以为我已糊涂到那个地步?”李授勒住来回踱步的枣红战马,瞥了董焦一眼问,“朝中就此事争议不休,有几个是真为国家利益考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罢了。”
“陛下,这?”董焦听得一愣。
“反倒是仙老,还有晋寿侯这样的人,他们并无地位权柄之欲,说的才是肺腑之言啊。”
“陛下,微臣……”董焦听得额头冒汗。
“你不用紧张。”李授抬头看向前方,“你是小心稳重之人,从不在朝中结派,对朕也忠诚,但看人看事,未免局限。”
这句话不紧不慢,语气也不轻不重,却犹如一声闷雷,猛地敲醒了董焦。
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他马上意识到,陛下语带暗示,朝中定然是出什么事了。
可会出什么事呢?
他一时感觉毫无头绪。
此时,旭日东升,河面泛波,阳光洒满丘陵上起伏不平的田野,好一幅美丽景象。
霸西历来山川秀美,土地肥沃,人口富足,一座座村庄接连成片。
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是李家与晋军生死逐鹿的战场。
李授不断指着远处小山和蜿蜒的岔道给董焦看,“这就是咱们年轻时打仗的地方。”
董焦在马上随着李授所指张望,“是啊,那时候陛下英勇神武,所向披靡。”
对董焦来说,李授无疑算得上是一位明君。
尽管他这些年登上大位,性子有些管控不住,不仅在修造运河、新建宫室这样的事情上有着难以克制的冲动,在一些大臣的建议下,似乎也开始不顾国力现状,有了一争天下,逐鹿九州的野心。
就连董焦也心知肚明,这想法对于大盛之国力来说显得过于宏伟,不切实际呢。
他当然也知道,这过于草率的雄心壮志,全都来源于大国师。
是大国师给了李授信心。
当然,国师对于李授,也不可谓不忠诚。
甚至可以说,若无国师相助,此时的李授,至高不过只是镇守北原之封疆大吏。
董焦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八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前太师顾延亲手督造的护国金瓯被轰然击碎,车骑将军李跃殡宫弑君,顾淹丞相挂印辞官,连夜离开盛都。
大盛从此风起云涌。
那时,本应功高受赏的建宁王李授却一夜间变成功高盖主,处境微妙。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不仅未能获得封赏,反而被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李启改封为汉王,还被剥夺了尚书及大司马之职。
原本权势熏天的辅政大臣,转眼便成官封异地,客居都城的闲王。
那些日子里,他们主仆是多么仓皇不安,多么如坐针毡,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武皇帝共有十余名嫡子,当时个个年轻气盛,手握重兵。李启、李跃两兄弟更是心狠手辣,对父亲选定的继承人,自小带着他们长大的堂兄都能毫不留情,更何况李授这位旁支亲贵,一位大多数时间都驻守于边疆之地的堂叔。
时至今日,李授还经常会对董焦他们一干老部属说:“那时,咱们主仆可是天天提心吊胆,朝不保夕。那样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是蹚不过去的呢。”
是啊,无论多么困难,也比不上那时候了吧。
董焦心里想着,瞧见李授已一夹马肚,率先骑过一条清浅小河,于是赶紧跟上。
他知道,国君心里此时一定有什么难题,可如果他不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提出建言。蹚过小河,一座小山又挡在面前。李授马不停蹄,直奔山顶而去。
董焦不离不弃,紧紧跟随。
站在山顶,前面是一片广阔平地。阳光下,到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记得吗?”李授挥舞着马鞭,指着下面的平原问,“我就是在这里碰上的国师。”
“当然记得。”董焦说。
在盛都城度日如年般过了数月,随着纪庄的到来,方令李授绝处逢生。在他的计策下,李授总算找到机会,借口前往梁州平叛,匆匆离开了盛都。
梁州叛乱,不过是“戾太子”娘家一个妻舅心怀不满,欲借机作乱。
那时,李授手下只有两千府兵。但梁州就在霸西境内,本为李授发迹之地,民众归附。所以他信誓旦旦凭两千人便可平定叛乱。
而李启、李跃对此并未生疑。
李授率部出征,就在眼前不远的一个小村里,纪庄为他引荐了来自异域的番僧春藏。
春藏区区数言,便令李授刮目相看。
而后来的结果也证明春藏并非夸下海口。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城池献予了李授。
他一个人去到梁州城,便拿下了叛首首级。
首战告捷。
但李授仍不敢大意。他跟李启、李跃拍胸脯打包票,不过是为了离开是非之地。
既然出来了,自然要想方设法赖在外面,不会再回去。
随即,纪庄与春藏二人为其出谋划策。春藏更是亲力亲为,一手促成北原兵变。
汉定城一夜改换晋旗,朝廷告急。
那时候,李跃忙于南征乌蛮地,抽不出身。于是李授再度被钦点为镇北将军,率军北上进攻汉定,讨伐北原。
北原光复,李授坐镇汉定,便再也不肯离开。
尽管李跃对其时刻防范,屡次招其返都,但李授总以各种理由拖延,拒不执行。
不仅死活不去盛都,李授还在纪庄、春藏等人辅佐下励精图治,精兵强武,时刻关注着朝廷动向。
在北原期间,春藏还帮李授成功躲过数次暗杀。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们终于等到机会。
那时,见龟缩汉定的李授还算老实,李跃也逐渐大意,开始放松戒备。
“时机已到。”春藏于是对李授表示,“南下盛都,一举功成,就在此时。”他信誓旦旦地说。
那时候双方实力依然悬殊,董焦他们都不敢相信能够成功。但李授选择了相信。
于是,这才有了汉兴年号加之于大盛。春藏也因功勋卓著,加尊成为了国师。
这些年,李授对于国师可谓言听计从。
此时李授提起往事,却教董焦莫名一阵心跳。国师平常并不上朝,一副世外高人姿态,可朝中暗流涌动,却多多少少都跟他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陛下说到国师……”
李授抬手举起马鞭,阻止了董焦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他回头朝自己的两百名护卫扫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不易觉察的鄙视与冷漠。但很快他又仰头大笑两声,“走吧,咱们看看这一路是否还能顺利返回盛都。”
说罢,将鞭子朝马臀上一抽,猛地朝前跃出,朝山下奔去。
董焦一愣,赶紧拍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