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山怪(1 / 1)
这晚,李授决意留宿梓潼郡白果庄。
身为禁卫总管的任潼对此感到十分恼火。这白果庄占地宽广,几乎绵延了半边山头,简直就是给他出难题。
他手下此刻不过两百来人,别说护卫警戒,就是把整个庄园好好搜查一遍也得一整天。
“陛下今晚非得住这里吗?”他问一旁的相国董焦。
董相国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站在天井一侧,脸上毫无半点紧张之态。
见董焦不理会自己,任潼不甘心,继续抱怨道:“此处庄园占地宽广,房屋又建得分散,夜间不便警戒。而且我刚才绕着转了一圈,这园子里里外外全是树,后山又连接万亩竹海,这……”
“你是担心有贼人隐藏其间?”
“可不是嘛。”
“你的担心我何尝不知。”董焦转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过,这里的老庄主跟陛下乃是故交。人家一再挽留,咱们急着走也是不好。你瞧,陛下跟他谈到这会儿还没完呢。”
“七八十岁的老头,舌头都不利索了,也不知道陛下跟他有啥好谈。”任潼连连摇头,“等陛下跟他谈完,咱们马上出发,行不行?”
“天色已晚,你总不会让陛下住在附近某处乡村客栈吧?”
“往西二十里,便是蔚县。”任潼马上再次提出他那个已被驳斥过一次的建议,“从安全角度出发,卑职认为去蔚县过夜,是最佳选择。”
“陛下乏了,不想连夜赶路。”
“可,可卑职刚才还听说一事,此刻心里更是没底。”
“何事?”董焦不痛不痒地问。
“据庄里人讲,此地最近有山怪出没。”任潼说。
“山怪?”董焦不屑地哼了一声,“怎么,你麾下两百铁卫,还怕山怪?”
“不是怕。”任潼感觉跟董焦完全没法讲,心里不由一阵恼火,“是担心惊了圣驾。”
“不用担心。”一个声音忽然加入,“有你任潼随侍左右,谁敢惊驾?”
伴随这声质问大步踏进天井的,正是盛帝李授。
在他身后,两名黑袍罩头,黑皮蒙面的近身卫士紧紧跟随。
“陛下,微臣是出于安全考虑。”任潼赶紧抱拳禀告。
“安全?你是说,朕住在这地方不安全?”
“噢,任中郎的意思,是担心此地山怪出没,惊扰圣驾。”董焦连忙帮着解释。
“朕乃天子,承天受命。区区精怪,能奈我何。”李授扫了二人一眼。
“陛下……”
“别说了,今晚就住这里。”
“好,”任潼无奈,“那微臣这就去加派这套院落的四周警卫。”
望着任潼离开的背影,董焦迅速换下毫不在乎的神情,变得一脸卑恭,“陛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其实任中郎有所担心也不无道理。百果庄独处孤山,童庄主又已年迈昏聩,偌大庄园未必管理得妥当。陛下此行轻装少从,压力全在任中郎身上啊。”
“有压力好啊。”李授表情古怪地说,“咱们走这一趟,不就是为了给有些人添点压力,好教他们按捺不住,好好表现一番嘛。”
“至于什么山怪,早不来晚不来,朕看也是赶着点来凑热闹的,不如就一并让朕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能有多大本领,也不是坏事。”
“那今晚……”
“勿虑,一切按计划进行。”
“遵命。”
“去吧。”
李授冲董焦挥挥手,嘴里得意地“哼”了一声,便进屋去了。
待李授进屋,两名黑袍卫士便分列房门左右,肃然而立。
董焦随即也进了一旁东厢房。
这间屋子陈设简陋,却显出一股清雅拙朴之气。董焦在点着油灯的案桌前坐下,目光透过窗镂上破损未补的糊纸孔洞,正好可见其中一名黑面卫士。
卫士默然而立,又直又长的剑柄从右肩冒出,高高支起。
这些卫士全都由国师亲自训练,若论忠诚勇武,的确当世无匹。但董焦历来不喜欢他们。因为这些人个个佩戴堪比影子人的特殊面具,脸上毫无表情,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真正令他倒胃的是,这些卫士还个个身怀异术,就算身上被捅个窟窿,也能自动修复。上次董焦亲眼所见,这些人被砍掉胳膊,立刻便能重新长出一条,而且绝对好用。
不过,他们对陛下倒确是忠心耿耿。
那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所谓山怪,他心里倒是已有了点眉目。但这个中细节,恐怕没必要样样都讲给皇帝听。
李授并不在乎细节。他要的是结果,是答案。
而答案——
但愿对方能够履约。
董焦心里此刻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难得安宁。他当然知道,方才在任潼面前表现出来的淡然,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今夜之局乃自己一手促成,是成是败,他全无把握。
若一切顺利倒好。
可万一……
董焦忍不住叹了口气。
走这一趟,他也感觉好有压力。
他心神不宁,于是起身开门出去,又到院子外面转了一圈。
这栋园中小院名叫橘园,院子外面是另一重院落,中间空地上种满了橘树。任潼率领的禁卫将橘园围了一圈,而林间则由他的五十名相府护卫负责把守。
此时,太阳已快速落到了山的另一面,晚霞似锦,天空彤红。
董焦久久望着天空,感觉还不放心,又把卫队长叫来交代一通,然后才回自己房间。
不久,山庄主人提供的夜餐送了进来,但董焦一口也没动。
为了保持心情平静,他从摆放在案桌上的书卷中取了一本来看。
大约到了戌时,外面开始起风,远远能听见西山竹林发出一波一波如同浪涛的唰唰声。
董焦莫名感觉紧张起来。
他将书放下,侧耳倾听。
最好别有……
不,最好能让他听见一点异样的动静。
既然要来,不如干脆点。这样也可让他彻底安心。
就像是应验了他的祈祷,倏尔间,一声尖利的啸叫蓦然划过林海,在波涛起伏的竹涛声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刺耳。
紧接着,那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随着逐渐靠近,啸叫声也渐渐变得粗犷雄浑,最后竟变成野兽般的咆哮。
山怪?
果然如此。
董焦逐渐平复内心激荡,开始复盘接下来的计划安排。
他听见外面有人发声惊叫,接着便是卫兵跑动和铁器摩擦的声音。
董焦推开门,刚想问声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李授早已站在门口,身体如旗杆般挺得笔直。在他身后,两名黑面卫士依然一动不动,分立左右。
“陛下?”
李授纹丝不动,只冲他摇了摇头。
董焦于是便识趣地再不做声。
刹那间,整个庄园似乎都被惊醒,到处是跑动的脚步,远处甚至还响起了弓弦铮鸣之声。
“保护陛下。”
任潼的声音忽然从院外传来。
他语气并不慌张,但却显得有些匆忙,“快快快,决不能让那东西惊到圣驾。”很快,他便带着二三十名铁甲卫士冲了进来。
“任中郎,”董焦皱起眉头,“发生了什么事?”
“山怪。据有人目击称,那东西个头硕大无比,竟是从未见过的异物。我早说过,山里多有怪物出没,难以预料,你们偏不信。”说着,任潼冲李授抬手抱拳,“陛下可否暂避?”
“暂避?”李授不慌不忙,“去哪里?”
“臣已整备人马,可护送陛下速速下山,去往蔚县歇息。”
“朕乃天子,竟被一只山怪吓跑?”李授冷冷一笑,“笑话。”
“那陛下的意思是?”
“山怪此时现身,想必是想要会朕。好,那就捉来给我看看。”
“捉……”任潼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捉来?”
“对。”李授淡淡的说,“既然胆敢冲撞圣驾,难道不该捉来法办?”
任潼先是一愣,过了半晌,见皇帝不像是开玩笑,这才有点局促地打了个拱,“臣,领旨。”
他就算再怎么糊涂,也没胆当面抗旨。
他将卫兵安排在天井和廊道里,自己转身就冲了出去,当真率人捉拿山怪去了。
这时,董焦又将目光投向李授,“陛下?”
李授却不紧不慢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董焦心领神会,便招呼挤在天井里的卫兵,“杵在这里干嘛,都跟我去外面警戒。”
说着便带头往外走。
卫兵傻愣了一阵,不得不跟着相国离开了皇帝所在内院。
橘林里,除了几十名相府卫兵仍严守岗位,别的禁卫此刻全都被任潼带去抓山怪去了。
“山怪现在何处?”董焦高声问。
“就在竹林方向。”有人答道。
“生得什么模样,可有人看见?”
“我们倒没看见。”一名相府卫兵说,“不过,听庄里人说,那怪物方才差点闯进来,却被一通火把与乱箭吓退,又折回竹林去了。”
“对,我也听说了。”另一名卫兵说,“有人看见那东西个头很大,壮得像头牛。”
“竹林宽广,董中郎捉襟见肘啊。”董焦转头望向这批禁卫,“你们刚才也都听见了,陛下要活捉山怪。所以,诸位都得尽力,烦请往外庭接应。”
禁卫乃国师一手所建,包括天厍军在内,朝中大臣皆无权调度。
就连董焦这位相国也不例外。
但此刻他却必须拿出相国的派头。
想了想,董焦又对他们下令:“山怪此刻虽退了出去,但也切切不可大意。这样,你们和我相府卫士一起,立刻在外围筑起一道防线,不得让人靠近。”
“可陛下身边?”领头的卫士问。
“陛下身边有黑卫防护,无妨。”董焦保证说。
“领命。”几十名军人齐齐应了声,立马退出橘园,往外面去了。
待所有人全都离开,董焦这才返身回到内院。
这时,李授已回到房里,一个人坐在榻上不慌不忙地喝起酒来。
董焦走上前去,示意仆从也尽皆退下,去院外候着。
然后他在门口对着屋里做了个拱,意味深长地问:“陛下就在此静候抓获山怪的消息?”
“君无戏言。”李授缓缓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那微臣便在此陪同陛下等候。”董焦目光左右扫了两名黑袍卫士一眼,语气幽幽地说。
“嗯,一起等。”李授说。
此时,除了他君臣二人,整个内院便只得两名跟木头人无异的黑卫了。
渐渐地,外面的吵杂渐渐平息,而庄园外的半山竹林却山呼海啸,一片吆喝声。
真的在捉山怪?
董焦轻轻吁了口气,想看看约好的人如何到来。
就在这时,西厢屋顶两支翘起的飞檐之间,浓浓黑云间忽然多了一抹白色光影。
白影恍恍惚惚,略有人形。
但若是按照这个距离,那人也该当是一个巨人。
白影无声无息,抽动的胳膊似两段巨木在水面上下起伏。
董焦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李授门口两名黑卫已各自拔出所背长剑,双剑交叉,成防御姿态。
白影隐约有着人形,四肢修长,毛发覆体,硕大的头颅有如鼎瓯。
仔细端详,更见这怪物顶生双角,鹿鼻狮口,双目瞪如铜铃,活脱一副野兽嘴脸。
只是,也许夜间之故,无论董焦怎么打量,却始终不曾看清这怪物面貌。
怪物并不只是装模作样。片刻后,它便缓缓下滑至屋檐边,随即轻轻一跳,便如同一头白毛野牛落在院内。
两名早已蓄势待发的黑卫不敢怠慢,身形忽然同时暴起,双双挥剑朝怪物劈去。
“滋……”
怪物似乎被利刃切开,瞬间左右两分。
但不过一眨眼,两团白影却又合二为一,继续挥舞着巨大的拳头分别朝两名黑卫砸去。
似虚而实,似实而虚。
这怪物虽然只像是一团影子,与人扭打起来却声势甚猛,口出呼号。只是,此刻它所发出的呼号声尽管雄浑,却也格外低沉,似乎怕惊醒梦中之人。
说来正好,两名黑卫向来也是动手不动口,此时只管出剑如风,绕着圈往怪物身上招呼。
两边砍来打去,速度快时,竟像白纸上泼墨勾画起两道笔锋高低起伏,提拉抽遁,一时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这番搏斗,直把董焦看得目瞪口呆,双腿打闪。
只是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名披着长发,个子瘦高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皇帝屋内,正端端站在李授面前。
但当他移开视线,认真往李授房内看去时,那人影又已倏忽不见。
再回头,就连那白色山怪也没了踪影。
院里只剩两名手持长剑,正不知所措的黑卫。
董焦心里一动,慌忙跑到李授所在房门口,结结巴巴叫了声:“陛下?”
他看见李授依然端坐榻上,手里依然端着酒杯。
此时,李授的目光专注落在手中酒上,似乎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不紧不慢对董焦道:“天下第一武修之名,果然不是白得的。当真无拘无束,来去自如。”
“陛下跟他谈得如何?”董焦忍不住问。
“哼,”李授冷冷一笑,“这样的机会,你认为他们会舍得放弃?”
“这么说,他答应那个条件了?”
“当然。我早说过,这世上真正能蛊惑人心的,唯有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