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魂斗(1 / 1)
就在青伶惊呆当场之际,那影子已像一缕轻烟穿出房门,转眼消失于对面屋顶。
她被吓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张脸。
鬼吓鬼,吓死鬼。
尤其是那张……是那个鬼。
眼看那飘忽的背影乘风而去,青伶一时间都忘了追。
毫无疑问,这东西绝非人类。
要不是因为这并非跟他头一次遭遇,青伶甚至要以为是李昧公子出了什么不测。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在院子里发了好一阵呆,才怏怏回到自己房间。
这一夜,青伶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次日一早,她便来到丙儿房间,把他摇醒,“起来了,我有个事跟你说。”
“什么事嘛……”
丙儿揉着眼睛,不愿起床。
“快起来,起来我再告诉你。”
“不能现在就说?”丙儿半眯着眼,“我听着呢。”
“不能。”青伶显得很固执。
她经常表现出没来由的固执,无论是在李昧公子,还是在丙儿面前。
丙儿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好吧,你说。我起来了。”他不得不让步,摇摇晃晃坐了起来。
青伶缓缓在床榻边坐下,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胖乎乎的男孩,“我先讲好,可别怕。”
“不怕。”丙儿马上坐好,“姑姑是要给我讲鬼故事?”
“你怎么知道?”
“听语气,看眼神咯。”丙儿笑眯眯地说,“公子每次讲故事前也是这语气,也是这眼神。”
“也是……这眼神?”青伶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那张脸。
那张脸上有一双她熟悉的眼睛。但那眼里十分空洞,没有任何神采。
“我,我给你说什么了吗?”
“你说要讲故事啊。来吧,丙儿最喜欢听故事了。”
青伶回过神来,顿感无语。
我是要跟你说个事,但不是讲故事!她狠狠瞪了丙儿一眼,心里一顿噼里啪啦,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左右开弓,狠狠掴在小胖子脸上。
“打”爽了之后,她轻轻吁一口气,这才把如何发现那怪人,如何跟对方交手的经过,有头有尾仔细给丙儿讲了一遍。
“这事已发生好多天了?”丙儿听得十分认真。
“但直到昨晚才发现真相。”
“真相?”
“我是说,昨晚才看清对方面目。”
“你确定那人有一张长得很像公子的面孔?”
“是啊,要不怎会吓得我一晚上睡不着呢。”
“这倒有些奇怪。”丙儿人小鬼大,一副老练口吻,“你不是在梦游吧?”
“梦你个头。哪有回回都梦到同一件事的。”
“这可说不定。”丙儿摇头,“我就会重复梦到同一件事。”
“绝不是。我检查过了,公子房间里留有我和那人交手的痕迹。”青伶十分笃定地说。
“噢,这样啊。”丙儿继续深思,“跟公子长得一样,看上去却老态龙钟,年纪大了一倍……真的连你都追不上?”
“对,行动快得就像一道鬼影。”
“纸糊的脸,长相相似,四五十岁,快得跟鬼似的,这个……你说,会不会是公子的父亲?”
“什么?”青伶一愣,“公子的父亲?”
“对啊。公子的父亲去世多年,可能他的阴魂碰巧路过此地,会不会是来看他?”
“阴魂?”
“嗐,这还用说。”丙儿一拍膝盖,“但凡是个正常人,能有你那么利索?公子也不行啊。”
“也对呀,”青伶有些相信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不过,若是公子的父亲,为何专挑公子不在的时候来?”
“不碰巧呗。”丙儿眼珠骨碌碌转着,“要不,就是怕吓到公子。”
“不会。既然想看,趁公子在家的时候,躲一旁看看也行啊。人都不在家,看什么?难道是想帮公子收拾屋子,整理书籍?”
“对,这就对了。”丙儿马上点头,“你想想,公子是什么人?你躲一个去偷瞄他试试?老太公肯定了解自己儿子,面对面肯定不妥,于是才以这种特殊方式去看他的宝贝。你不是说,他在屋子里也不干别的,就是重复公子平日读书、斟茶、写字那些行为?”
说到这里,丙儿双手一摊,“老人家对子女都这样。”
“真是这样?”
“你想嘛。”
“别说,听你这么一分析,好像还真是有点道理,”青伶感觉有点难为情,“唉,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想着公子在外面过夜,心里就不踏实。所以,我,我好像有些冒失了。而且这件事本该早点告诉公子的,可我一直瞒着他。”
“没事,姑姑。有些事,我也总想瞒着他。不过,最后还是都说出来了。你也准备好了要把这件事跟公子坦白对吧?”
青伶点点头,“如果真是公子的父亲……我是说,若真是老太公阴魂来访,我却每次都对其横加阻挠,如此造次,可是大大的不敬。”
丙儿耸耸肩,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要紧,反正你也没打赢。”
两碟精致面点,一碗醪酒,一盘竹笋火腿和一整只烤兔端上桌的时候,李昧告诉天香,他其实吃不了这么多。
但天香对此不予理会。
她挥了挥手,将侍者打发下去,自个儿亲自为李昧把盏。
天香今天只穿了一袭轻纱,不施脂粉,长发低垂。藕色轻纱令她曼妙的身体隐隐欲现,随着扭身回首,发丝一次次滑入胸前错落的沟谷,又被她一次次随手撩出。
李昧佯作没看见,两道目光只专注盯着那只脆皮焦黄,撒满香料的烤兔。
“我们的母亲是从小长在马背上的胡人,会说汉语,但不识汉文。父亲死后,便再没人教姐姐和我识字。直到一位自西土礼佛返回的僧侣到来。”天香一边斟酒,一边接着给李昧讲述自己姐妹俩的童年,“受母亲之邀,这位僧侣后来便在部落住下。这一住就是五年。母亲请他做了我两姐妹的老师。说起来,我姐妹俩在外人眼里渐渐变得不同,变得容易区分,也就从这时候方始。”
“是因为性格上的差异开始显现?”
“当时,老师拿出一副古琴和一口炼药的铜炉,让我姐妹俩选。”天香将烫过的酒盏捏在手里轻轻摇晃,脸上淡淡一笑,“我选了琴,而姐姐选了药炉。”
“九岁那年,羯族石氏攻入关陇,这时候,母亲所在部族的不幸便开始了。”天香继续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云淡风轻地说,“部族被迫卷入了战争。很不幸,却成为了失败的那一方。不久,举族尽遭屠戮。姐姐和我是在老师保护下才幸免于难。此后,我们师徒一行便踏上了颠沛流离的逃难之路,从此再也没能重回故土。后来老师病重,将我姐妹托付给了他的师弟。而他这位师弟所擅并非医药和音律,而是法术。”
“而这位法术大师,便是当朝国师?”李昧问。
天香点点头。
“后来呢?”李昧又问。
“后来的事,这些天里不都已陆陆续续告诉你了。”
李昧先是一怔,随即面露尴尬的笑容。
笑容中,难免还有些苦涩。
这些天来,天香并未在他面前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据她自述,两姐妹自十六岁开始,便在第二任师傅的精心培养下,渐渐变成了嗜血的魔鬼。到最后,一个做了艳压群芳的间谍,另一个则成为了当今天下最为神秘,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的刺客。
对一个姑娘来说,这样的经历绝不值得与人提及。
但天香对他毫无隐瞒。
最重要的是,从天香的态度中,李昧看到了一丝希望。
这才是他此番最大的收获。
年轻时,谁不会犯点错呢。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懵懂而冲动,不在意生死,也不在意对错。恐怕不论男女都是如此。因为渴望探究和冒险,在那个年纪,谁都会做些自以为是的傻事。
而若是心智不够成熟,修行本身所带来的成就感,也会助长偏激的念头。
修行,本就是柄双刃剑。
所谓一念成仙,一念入魔是也。
李昧还记得魏嵯师兄第一次教他运用“幽梦觅踪”时的情形。
法术展开,他站上绝岭断崖,脚下云霞茫茫,寒风吹荡着他的宽袍,衣袂飘飘,猎猎作响。
师兄说,此法若用在自己身上,有个更为通俗的称谓,那便是“灵魂出窍”。
凭借此法,他可以不受身体羁绊四处遨游,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当然,是通过鸠占鹊巢的摄魂之术。若借助药物帮助,也可直接进入被袭者大脑,操控其行为。
当初在途中拦截赵使车队时,春香所用的就是这样一种法术。
这法术,天香自然也会。
只是她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李昧面前,自己这门道法简直是班门弄斧。
但李昧对此并未揭穿。
看破不说破,是他一贯的作风。
不仅不阻止对方对自己的窥探,他甚至暗中鼓励。
因为他已拿定主意,要让这位内心早已动摇的女子放下芥蒂,回归自己本性。
天香身上的变化当然不是今日方始。准确说,早在八年前,当她手捧古琴,孤身绰立于盛都街头那一天起,她幽暗的心里就已投入了第一线光明。
关于这点,李昧确信无疑。
这或是一个机会。
是一个开端。
用过餐,天已大亮。
李昧与天香作别,独自回到酆城南荼巷邱宅。
令他未曾想到,刚进院门,便见青伶和丙儿站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对他表示歉意。
听了两人讲述事情缘由,李昧沉默少许,然后噗嗤一笑。
“丙儿年幼,情有可原。青伶,你都这么……大了,竟也如此天真。”
“公子是说?”
“此人绝不可能是我父亲。”李昧脸色转为严肃,“那不过是一种名叫‘魂隐’的法术。”
青伶跟丙儿对视一眼,顿时傻了。
“你俩可曾记得,当初在东陵官道,我曾借丙儿之梦,去观察鬼阵之谜?”
“记得。”
“幽梦觅踪?”丙儿显然记性更好。
李昧点点头,“对,不同的是,我那法术亦可用在自己身上。”
“公子,你是说,那影子是你自己?”青伶诧异地问。
“当然不是。”李昧说,“我是说,如果有人打算用此类法子钻进我脑子里,想左右我的想法的时候,我便可用这门道法来应对。”
“什么,竟有人敢钻进公子的脑子里!”丙儿大呼。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是指通过灵魂交汇,窥探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也不行。”丙儿一脸惊恐。
跟丙儿不同,听了这话,青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公子,有人这样对你,你也由着她?”她似已猜到那人身份,不由心情大坏,“哼,留人过夜不算,竟还想要抢走人的心。”
“想多了。”李昧淡淡一笑,“人家不过是想弄清我留在无明殿的真正目的而已。”
“才不是。肯定没安好心。”青伶撅起嘴,一脸不悦。
“噢,我明白了。是天香姑娘?”丙儿恍然大悟,“可是,她怎么会变成公子的模样,跟个鬼魂似的跑到这里来了呢?青伶姑姑说,这几天只要你没回来,她便扮作你的样子,夜夜跑去你屋里瞎捣鼓,也不知道有何企图。”
“她变成那副样子,其实是我的原因。在那种情形下,其实她是看不见自己的。”
“什么?”丙儿诧异地与青伶对视一眼,“这么说,是公子自己装扮成了公子的模样?”
“这可真不好解释。”李昧微微一笑,“这么说吧,她想了解我的想法,而我则因势利导,让她好好对我进行了一番‘观察’。”
“这么说,是你带她来的?”这时,青伶渐渐平静下来,“公子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
李昧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我在试着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