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迁都大典(1 / 1)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北京紫禁城恍若被祥瑞浸染的天上宫阙、琼楼玉宇。
宫墙下的朱红廊柱缠绕着金丝蟠结的灯笼,琉璃瓦在朝阳里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檐角垂落的冰棱映着高悬的宫灯,仿佛千万颗璀璨明珠。
寅时初刻,寒风裹挟着晨霜未散,从午门外一路呼啸着扑进巍巍皇城,在紫禁城最高的建筑奉天殿顶盘旋徘徊片刻,又径直扑向下一座巍峨宫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忠早早起床,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裹着紫貂大氅精神抖擞的立在午门之外,极目远眺。
王忠布满皱纹的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视线扫过正在洒扫的两个小太监时,他忽然扬声呵斥道:\"金水桥栏再擦一遍!东侧汉白玉螭首还沾着冰碴子!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回荡,惊起远处几只寒鸦,扑棱棱地飞远。
被呵斥的两个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喘,只能毕恭毕敬地弯腰认错,然后撅着屁股卖力擦拭起来。
数百宫人将御道擦拭得纤尘不染,尽管如此,王忠仍然放不下心,因为暮年的永乐大帝脾气越发古怪,性格越发刁钻。
王忠对这些总爱叽叽喳喳、平日总没个正相的宫女们很不放心,皂靴沿着旁边小道一步步丈量,又费力的弯下身子,指尖轻轻抚过蟠龙浮雕,再三确认每道云纹都描足了金粉,每一块浮雕都色泽圆润。
“老祖宗,您歇着吧,这些累活儿小的们就能办好。”王忠身后一个单眼皮薄嘴唇的瘦削小太监开口劝说,白净的面庞上堆满讨好的笑意。
“你要是真的能办好,咱家哪还用这般劳神!”王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些小姑娘家的,平日里最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咱家不盯着她们干活,只怕到时候又惹了万岁爷生气,她们又要哭着闹着求咱家去捞人。”
想到去年秋天,朱棣一口气杖杀八名宫女的惨剧,那白净太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奉天殿内,鎏金龙椅在晨曦中泛着冷光,远远望去,群龙似乎竟然在龙椅上游走!
仅仅是一番远眺,龙椅上的盘龙便裹挟着帝王威严就扑面而来,让人想到那位杀伐果决的冷血帝王。
王忠哈着白气,搓了搓手,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才迈着细碎的步子,轻手轻脚走进大殿。
身后几个小太监全都恭恭敬敬候在门外,眼神中满是对王忠地位的尊崇与向往。
王忠再次与金吾卫领班将军反复核对仪卫排布,确保一应布置都已经到位。
退出奉天殿,王忠已然当看到,三百名金甲武士从四处汇聚而来,持戟而立,仿若铜铸的雕像,他们用伟岸的身躯构筑起数道人墙,也构筑起一条大道。
第三次与金吾卫领班将军确认好一应事务后,王忠悄悄在奉天殿阶下一角垂手而立,微微低头眯眼,开始打起瞌睡。
两个小太监忙不迭地在王忠面前站直身子,组成一道人墙替他挡住呼啸的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悠长的钟鼓声,这熟悉的声音惊得王忠浑身一凛——辰时初刻,吉时已至。
王忠慌忙整理好袍服,在两个太监的簇拥下朝着自己的位置快步走去。
\"皇上驾到——\"
尖利的唱喏刺破长空,朱棣踏着朝阳的余晖步入皇极殿。
十二章纹龙袍在光影中流转,冕旒下是一张历经岁月沧桑却刚毅果决的面容。
随着礼部尚书夏元吉高声宣唱,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轰然拜倒,乌纱与金冠在殿内铺成一道道色彩的波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朱高炽伏在群臣最前列。
礼毕,朱高炽刚抬起头,便正对上父亲朱棣眼底迸发的炽热光芒——那是征服大漠的豪情壮志,那是迁都北境的魄力雄心,那更是开创永乐盛世的志得意满。
朱瞻基站在朱高炽身侧,尚有几分稚嫩的英俊面容上满是崇敬。
朱棣轻抚着虬髯,眯眼俯瞰群臣,二十载光阴岁月如走马灯般在帝王眼前飞速掠过。
从组织编纂《永乐大典》汇聚天下古今所有典籍,到郑和船队扬起千帆纵横天下扬威万里;从数次亲征漠北打穿蒙古高原饮马瀚海,到疏浚运河迁都北京奠定万世基业……
一件件丰功伟绩如璀璨星辰,将大明的光辉洒向寰宇,让大明的威严笼罩四方。
朱高炽望着龙椅上意气风发的父亲,胸中同样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欣喜情绪。
曾经羸弱的身躯,在数年如一日的坚持不懈下,如今已然充满力量,节制饮食、不懈锻炼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健康、机能的恢复,更是朱高炽对未来的无限遐想。
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礼部尚书夏元吉忽然使了一个眼色,礼部一位郎中快速扭头轻声言语几句,礼部几个年轻官员立刻昂首挺胸出列。
“陛下,逢此百年难得一遇之盛会,礼部、翰林院的才子们无不为陛下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所折服,他们纷纷表示,想要用胸中的文章记录下此番盛景!”
听到夏元吉语气炽热,有板有眼的奏请,心情大好的朱棣连忙点头应允。
几个饱读诗书的才子一人一段,或骈句,或律诗,或五言绝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九夷八蛮,莫不来廷。山呼之声,远迩欢动!\"
听到礼部主事萧仪即兴发挥的这一小段骈句,朱棣忍不住抚着龙椅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龙袍上的几条金龙都随着帝王的动作变得栩栩如生。
大殿的角落里,两位史官挥毫疾书,狼毫下的墨香与铜炉内的沉香交融,将这一刻的盛世光景永远定格在浩瀚史册之中。
鸿胪寺卿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在他洪亮而庄严的声音里,各国使臣按早已定好的次序鱼贯而入。
印度洋几个岛国的使者们率先登场,雕花托盘里盛着色泽艳丽的各式热带奇果,深紫的山竹裂着白瓣,金黄的菠萝蜜淌着蜜浆,还有种表皮布满尖刺的椭圆果实,切开后露出雪白果肉,馥郁气味在殿内飘散。
王忠敏锐的觉察到朱棣的浓厚兴趣,连忙快步走下御阶,将果肉毕恭毕敬端起,呈到朱棣面前。
朱棣屈身凑近细看,当听闻这名为\"榴莲\"的果肉竟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时,这位见多识广的帝王也情不自禁抚须大笑:\"此果气味甚是奇特,倒与朕征战时曾经尝过的异域珍馐有得一比!\"
郑和船队带回的几个东南亚藩属国的使团紧随其后,暹罗使者献上镶满红宝石的马鞍,色泽流转间夺人眼球;爪哇国使者贡上能自行转动的八音盒,精巧机关让龙椅上的朱棣兴奋地双目发亮。
朝鲜李氏王朝的礼单最显心意,带着古木特有芳香的檀木箱内,两根巨大且外形奇特的高丽参,根须如珊瑚般肆意舒展。而在另一只木箱里,一整块椭圆形的羊脂玉温润似月光凝结,流转着柔和光晕,引得满殿大臣与各国使节低声赞叹,赞美声不绝于耳。
西域诸国的献礼就更添奇趣,撒马尔罕的使者推出能将葡萄汁酿成美酒的铜器,哈密国献上能在寒冬保持鲜果的冰窖模型,朱棣不时命近侍取来细看,深邃的目光在这些奇珍异宝上流连忘返。
当朱棣的目光扫过一条波斯地毯上繁复的藤蔓花纹时,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郑和带回的那群技艺精湛的波斯织工,帝王的嘴角,笑意变得更深。
就在群臣以为朝贡将尽时,东察合台汗国的使团忽然踏入殿中。
领头的使臣伏地叩首,身后两个头戴金冠的西域女子款步上前。
肤如凝脂的她们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缀满的珍珠随着步伐轻颤,琥珀色的眼眸流转着异域风情。
随着羯鼓声轰然响起,两个貌若天仙的绝色佳人舒展广袖,在大殿内翩翩起舞。
她们的舞步时而如惊鸿掠水,时而似蛇舞翩跹,腰间银铃与乐曲相和,引得满殿目光皆聚于她们腰间盈盈一握之处。
文官对位里的人精夏元吉,从始至终一直在悄无声息的观察着朱棣表情。
见朱棣目露惊艳之色,夏元吉立刻带头高呼:\"吾皇鸿运齐天!吾皇鸿运齐天!\"
群臣如梦初醒,山呼之声再度响彻大殿。
朱高炽望着父亲开怀大笑的模样,目光扫过夏元吉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位老臣果然深谙帝王心思,竟能暗中说动素来强硬的东察合台汗国送来这般厚礼。
殿内礼乐喧天,朱红宫墙映着漫天朝霞,将这场万国来朝的盛景,酿成永乐盛世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朱高炽望着父亲朱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侧身靠近朱瞻基,压低声音问道:“此刻呈献,可算稳妥?”
朱瞻基微微低头,眸中闪过笃定之色,上前半步躬身行礼,声如黄钟穿透大殿喧嚣:“爷爷,儿孙亦备有薄礼相呈!”
朱棣龙目一亮,抬手示意准许。
早已等候在殿外的两名小太监,得到指令后立刻弓着腰,一起抱着硕大的画卷飞快的跑进大殿。
他们一人拉住一边,小心翼翼将长长的画卷徐徐展开。宣纸上,水墨氤氲勾勒出万马奔腾的壮阔——明军铁骑踏碎漠北霜雪,永乐大帝金盔金甲一袭亮眼红袍立马斡难河畔,身后是明军的旌旗蔽日,远处是长河如白练般蜿蜒向天际。
朱瞻基指尖轻点画面朗声道:“此乃父亲执笔,孙儿题诗的《得胜归来图》,特将爷爷远征漠北的雄姿,永远定格于水墨之间!”
殿内群臣纷纷开口称赞,夸赞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龙椅上,朱棣出神地望着画中自己跃马扬鞭的英姿,喉头微微发紧。
十多年金戈铁马,九死一生征战草原,不正是为了给子孙打下万世基业?不正是为了大明的锦绣江山不会被外族侵扰?
此刻太子作画、太孙题诗,将自己毕生功业凝于尺幅,这般心意竟比任何奇珍异宝都更熨帖肺腑。
朱棣情不自禁的走下御阶,摩挲着画卷边缘,龙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半晌方道:“好……好!好啊!”
随着礼乐渐歇,朝贺大典终于落下帷幕。
回到内廷的朱棣,即便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时,也不忘偶尔回头凝望,身后墙壁上挂着的那卷《得胜归来图》。
那是儿孙对自己功绩最大的认可,也是千秋史笔对自己功绩最大的认可。
暮色悄无声息漫过紫禁城的飞檐,已然到了晚饭时间。
尚膳监早早将晚膳布好,玉盘上珍馐佳肴升腾的热气里,朱棣忽然想起日间东察合台汗国进献的两个绝色舞姬,心中忽然一喜。
“王忠……去,去唤那两个胡姬来给朕献舞。”朱棣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美食,一边含含糊糊地嘱咐王忠。
王忠嘿嘿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为朱棣斟满玉液琼浆,这才转身离开。
用膳品酒时有佳人起舞助兴,这是连君王都难以抵制的巨大诱惑。
王忠刚走到门口,却看到暮色中两个人影正飞快向自己袭来,而乾清宫的卫士们也出手没有阻拦二人,心中不免有些迷惑。
“干什么……”
王忠话音未落,一高一矮两道瘦削人影已然到了近前——居然是安贵妃和朱清仪!
安贵妃鬓发散乱,珍珠步摇歪斜地挂在发间,罗裙角上沾满泥污,模样颇有些狼狈。
她的纤手紧紧拉着年幼的朱清仪,小姑娘紧挨着安贵妃,她倒是没有母亲那般慌乱,只是此刻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安贵妃踉跄着奔至朱棣面前,也不顾帝王正在用晚膳,就那么一头扑进朱棣宽广的胸怀,嚎啕大哭起来。
安贵妃的脑袋在朱棣怀中不断起伏,泪水混着胭脂,在女人那张苍白的俏脸上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