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聂鲁达之死》(1 / 1)
简单来说,美国策反了智利的军队,推翻阿连德的民选政府。24小时内,该国反叛军轻而易举打到总统府前,要求“总统阿连德投降”,而阿连德却是个硬骨头。
起初他尝试联系军队,没有人接电话;之后他尝试发动群众,但考虑到群众手无寸铁,阿连德放弃。
山穷水尽之际,陪伴他的只有阿连德的总统卫兵,这是一群团结在他身边,完全靠他人格魅力维系关系的一帮人;这帮人决心陪着阿连德战斗到最后一刻,然而,当然抵挡不住为数众多的叛军。
“你必须在十分钟内投降!”叛军发出最后通牒。
阿连德没有投降,但在十分钟快要到的时候,他命令这些护卫放下武器,保存自己的生命。
随后,他独自走向了死亡。
同样在智利的聂鲁达听闻消息后,痛哭流泪,写下纪念阿连德的文章,对叛军进行批判,十二天后,聂鲁达死于癌症,或者是死于“伤心过度”。
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到1986年的现在,智利一直处于军阀统治当中。
智利这个国家到底怎么样,今后要走向何方,这是智利人要考虑的事情。
余切只需要还聂鲁达一个公道。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聂鲁达是被毒杀的。
一个星期,余切频繁的参加作家间的聚会,向这些作家兜售他的观念。“聂鲁达一定是被杀害了,怎么杀害的?毒杀,这是最容易瞒过去的死法。”
他言之凿凿。
一些人相信余切的说法,一些人不相信,但绝大多数人表现出的是爱莫能助——要为聂鲁达翻案这件事情太难了,何况你是个中国人。
“班里的第一名”略萨是聂鲁达的粉丝。
他听到余切的发言很感兴趣,主动来问:“余,你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为聂鲁达翻案?这里不是桥牌场,数学再好也帮不了你!人人都是拖后腿的马尔克斯!”
“略萨,你说什么呢!”马尔克斯表示不满。
余切笑道:“我带着马尔克斯赢了,虽然这很困难。”
“几率不大!”略萨评价道。
“略萨,就算是有一座山在面前,我也会把它移开的。你小瞧了我。”
“聂鲁达是中国人的朋友,我也翻译了他的诗句。在我来哥伦比亚时,我对四千万哥伦比亚人说过那么一句话,文学是超越光速的存在,足以逆转时间。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间里,我已经注定成为各位的朋友。这其中也包括聂鲁达,在我翻译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他曾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看到他清澈的眼睛。”
余切说这番话的时候,数位拉美作家都在场。他们看到“班里的第一名”略萨当场结巴起来,然后一张脸激动的通红:“你是我亲眼见过的,最真诚的人之一。”
“我决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原来,在略萨的小时候,他母亲很爱读内尔沃和聂鲁达的诗,常会激动,流泪,从那时候聂鲁达就成为略萨的文学偶像;在略萨成年之后,有一段时间他称自己为“秘鲁的聂鲁达”,因为他就像聂鲁达一样,热心于政治,并且痴迷于享乐。
在巴黎这个地方,略萨遇见了聂鲁达和另一尊大神博尔赫斯,这些人告诉他:“写作是你对抗不快乐的方式。”
然后,略萨开始走上了模仿聂鲁达的道路。
聂鲁达这人天赋高超,绘画、艺术、书籍、古玩……无一不精通,但这些东西逐渐都让聂鲁达厌烦,他开始走上一个人在现实中所能做到的最大也最难的艺术:那就是让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按照自己所期待的方式前行,解放掉所有同胞。
“我到今天仍然在模仿聂鲁达先生。”略萨说。“我相信我有一天会成为秘鲁的总统,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大人物,然后结束掉秘鲁如今的混乱。”
的确如此,略萨目前是秘鲁的国会议员,三年后,略萨就会成为秘鲁的两位总统候选人之一,然后他输掉了大选。
余切询问:“聂鲁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略萨说:“你们中国人怎么看待聂鲁达?”
“热情,忠诚,热爱生活,才华横溢……”
略萨笑道:“这都不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在巴黎我遇见了聂鲁达,我发现他最明显的特质是骄傲。”
“骄傲?”
“是的。他年少成名,才华横溢,女人都爱他怜他,是总统的亲密战友,他怎么会不骄傲?”
这确实是余切没想到的事情。
但仔细想想并不奇怪。
因为大众对爱情文学的喜好偏爱,大多数时候,聂鲁达在人们心中,是一个写出很多情诗的情痴。大众喜欢这种故事,皇帝、将军、国王……都可以成为辗转反侧的恋爱脑。
所以得知聂鲁达有情妇时,很多人才不敢相信。
“爱是那么短暂,而忘却,是那么漫长。”
“如若我哭着醒来,那是因为梦见自己是迷路的孩子,穿过夜晚的树叶,寻找你的手。”
“因为你,当我伫立在鲜花初绽的花园旁边时,春天的芬芳使我痛楚。”
……
这都是聂鲁达写过的情诗。
然而,这些作品只是聂鲁达早期的作品。
事实是聂鲁达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明显不同的诗作风格,聂鲁达不可能是个穿越者,可以像余切一样左右互搏,风格大变,写出完全不符合自己心境的小说。
他晚年的时候已经较为成熟,他甚至有点寻得自在,看破了人间。
到晚年时,聂鲁达出了个自传叫《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余切找来这本自传的初版来看。
看完后得出一个结论:聂鲁达不可能是因伤心而死。
真正伤心而死的是哪种人呢?
大陆的诗人查海生。
他在生命结束前,写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首诗,诗里面很明显表达出对生的希冀,但一般来讲,人越是缺少啥,越是需要强调啥。查海生写那首诗之前,被自己的女朋友甩了,而且经济极度拮据,而且在瞎几把练气功。
聂鲁达却不一样,他拿到了诺奖,老婆不仅对他忠诚,而且一定程度上容忍了聂鲁达的风流,聂鲁达更不缺钱,他长得也健壮高大(在上个世纪,至少175以上),没有任何道理因伤心而死。
《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这书的意思是“你们来看看,老子这辈子可真牛逼啊”。
所以,聂鲁达的死是有蹊跷的。答案不是来自于余切,而是来自于聂鲁达自己的诗。
光靠文学考证,这是不是有点勉强?当然了,但是这可以作为一个疑点了。
查海生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在原时空查海生卧轨自杀后,一些文艺理论家,根据查海生的诗作,轻而易举的推断出他患有抑郁症和精神疾病,这就像那些专家看了梵高的画后,断言梵高有精神病一样……而后随着相关理论和考证的发展,人们发现查海生的确有精神分裂的症状,然后又发现,梵高患有躁郁症。
世界“双向情感障碍”这个病症的纪念日,就是梵高的生日。
文学的考证是可以先于真相的。
余切陆续把自己的研究发在当地刊物,而且极力寻找更多的资料来佐证。
略萨的说法是一个证据。
在一篇《聂鲁达之死》的研究稿上,余切在开篇写道,“和一般人以为的,聂鲁达敏感、脆弱并不相同,聂鲁达十分骄傲,这代表他充足的热爱他自己,肯定自己。”
“69岁时的聂鲁达,已经是国家最大的几个人物之一,并且长期奋斗在革命前线,他真正的职业是革命家。他见过的丑恶和悲剧,比大多数人一辈子见过的都还要多,他经历过整个二战,他见识过多个集中营,并且为了这些人的待遇而努力。”
“69岁的聂鲁达是外交界的老前辈、国会议员,总统候选人之一,他这样的人,是不容易因为伤心而放弃生命的。”
“我认为这种流行于智利本地的说法,存在很大的疑问。人们把作为诗人聂鲁达浪漫的那一部分扩大化了,而他当时早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
“甚至,我认为这种说法,存在某些刻意的引导。”
换句话说,余切认为聂鲁达因伤心而死,本来就是后来的政府为了隐瞒真相,故意引导的。
这个事情很容易查证,有关于聂鲁达之死的报道中,最早来源于一个智利官方的报道。报道中称聂鲁达死于“前列腺癌”,而后可能因这个病症不容易让世人相信,聂鲁达的死因又变成了“伤心而死”。
这个“浪漫的死因”顿时激发了大众的同情,媒体纷纷报道,在某种程度上,大众也是使得聂鲁达不能翻案的帮凶——因为他们相信聂鲁达是一个脆弱的诗人。
而不愿意相信,聂鲁达作为革命家坚强的一面。
余切暂时写到这里,努力搜索更多证据。
他想起来宫雪还在美国,又把自己这一部分想法寄给了宫雪。他告诉宫雪:“人一旦死了就全完了,大众都愿意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
“你如果因为流言蜚语就这样隐居,就像是聂鲁达死了一样,你的是非功过,全部由别人来评价了。”
“只有少数聪明人可以从历史典籍中发现真相,然后感慨道,‘许多我曾经以为的事情,原来不是那样’。”
信寄给宫雪,隔了一周,宫雪想办法打电话到余切这:“余切!是你吗?余切!”
“你怎么找到我电话的?”
“我求助了大使馆。”
宫雪特别激动。
余切只能反复说“我是余切,我在这”。
宫雪又道:“我不会一直在美国的,今年我就回去,之所以来美国是因为……是因为……”
她想要说是“因为以为你在美国”,但是话说到一半后改口,“余切,你还会来美国吗?”
“哥伦比亚没有直达中国的飞机,我肯定要去美国一趟。”
“那就好,那就好!”宫雪说。
随后宫雪开始讲起她目前的困难,主要是住处问题。“我到了这个亲戚家之后,就有个远方的表哥,疯狂的追求我,他是美国公司的高管,我不想和他在一起!我在这常住下去非常尴尬。”
余切忽然想起来,宫雪历史上跑来美国,传闻中有个华人高管起了很大作用。这个高管恰好在宫雪艰难的时候相遇,对她嘘寒问暖,顺势成了宫雪的男朋友,后来他们结婚生子。
十多年后,宫雪不甘心自己的演艺事业,又跑回来演戏。
但现在宫雪变了想法。
宫雪住的地方在美国的洛杉矶,她手上的美元不多了,而余切给她指定的地方在美国的波士顿,两者之间的距离,就像是从喀什到漠河,横跨了整个美国,太远太远。
余切抱歉道:“我最近事情太多,有些忘记你现在的情况了。在洛杉矶这边我并不认识人……嗯……我有个做文学的西班牙经纪人,但我并不想太麻烦她!你可以现在大使馆等一阵时间,我借你一万美金。”
宫雪百般推辞,说自己还不起这么多钱。
余切还是坚持,而且忍不住大笑:“双料影后将来还不了一万美金,这怎么可能呢?你说不定会很有钱的。”
宫雪只能答应,并挂断电话。
一天后,她竟然又打电话过来。
“什么事?”
“你让我看《阮玲玉》的传记小说,但我问了所有人,都没有人听说过。”
余切经过查阅后,发现这本应当写在前几年的小说,竟然没有写出来。
原作者沈吉是个作家兼文史研究员,然而他那几年痴迷于看余切的小说,准备为余切写一本传记!这可真是搞笑了。
余切只好让宫雪看阮玲玉的相关电影,并且把自己的心得体会发到大陆杂志上。在大众看来,阮玲玉是个因流言而死的脆弱女星,宫雪提到她,容易让大众同情她。
宫雪的住处也找到了,就在领事馆附近。
余切也很快把自己的研究稿发到哥伦比亚的当地报纸上,名字是《聂鲁达之死》,他在其中试图还原聂鲁达的真实死亡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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