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馅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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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达追的话,像一颗投入滚油里的石子,瞬间让刚刚有所平息的会场,再次炸开了锅。

“啥?!”李翠花第一个跳了起来,嗓门比之前还高了八度,“周达追!你还要不要脸了?俺们城西村自己的事,凭啥要带上你们城北村?还想分红?你想得美!”

“就是!”张大牛也梗着脖子吼道,“俺们出钱,出地,出人情,那是为了俺们自家的村子!跟你们有啥关系?之前敲诈俺们的时候,咋没想着跟俺们算一份?”

城西村的村民们,群情激奋。他们刚刚才在一种“抱团取暖”、“共渡难关”的集体情绪中,接受了那个看似“吃亏”的工分制方案。现在,突然要让一个刚刚还在敲诈自己的“外人”也加进来分一杯羹,这在情感上,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周达追带来的那几个城北村村民代表,也不甘示弱。

“咋的?看不起俺们城北村的人?”一个汉子嚷道,“修大坝,占的可是俺们村的地!俺们牺牲最大!按理说,这劳务队就该俺们村的人优先!现在俺们愿意跟你们合在一起干,那是看得起你们!”

“就是!别忘了,那奠基石上,写的可是‘城西——城北’!凭啥好事就光想着你们自己?”

两边的人,隔着那堆“人情账”,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陈明远的太阳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消防员,刚扑灭了一处火,另一处又冒起了更旺的烟。他想开口呵斥,可他发现,这次,他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老李头坐在角落里,默默地重新装上一锅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透过缭绕的青烟,静静地看着陈晓峰,看他要如何下这步更难的棋。

所有的压力,再次,全部压到了陈晓峰一个人身上。

他知道,这是一个比“如何分钱”更本质的问题。

——合作社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是仅限于城西村这个充满了“人情账”的熟人社会,还是可以扩展到更广阔的、以“利益”和“规则”为纽带的陌生人社会?

他脑海里,爷爷那番关于“人情”和“规矩”的话,再次响起。

“……人心,是不能用钱和规矩去捆的。”

“……但要是把人心跟‘利’字捆在一块儿,就比啥都结实。”

这两句看似矛盾的话,此刻却像两把钥匙,试图打开同一扇门。

陈晓峰深吸一口气,他走到了两个村的村民中间,伸出手,往下压了压。

“大家……大家先静一静。”

他的声音不大,但因为他此刻特殊的身份和威望,现场还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先回答周达追的问题,而是看向了自家的村民。

“翠花婶,大牛哥,各位乡亲,”他诚恳地说道,“我知道大家伙儿心里不痛快。觉得咱们吃了亏,受了委屈,凭啥还要把好处分给外人。”

“但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咱们成立这个合作社,是为了啥?”

“是为了把咱们自家那点损失捞回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他摇了摇头。

“不是。”

“咱们是为了建一个,再也不会被洪水冲垮的家!是为了让咱们的子子孙孙,都不用再受咱们这辈人受过的苦!”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人,“那块刻着战洪的碑,是我爷爷,他用命换来的,不是城西村一家的安宁。他守的,是这条沂河,而这条河,它不分城西,也不分城北。洪水来了,它淹的是所有人。”

“同样的,大坝建起来,它保的,也是所有人。”

他转过身,看向周达追,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周村长,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今天带着你的人来,真的是为了那点工钱和分红吗?”

周达追被问得一愣,眼神有些躲闪。

陈晓峰没有放过他,步步紧逼。

“不全是吧?”

“你是看到了,咱们城西村,虽然穷,虽然被淹得惨,但人心没散!你看到我们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把钱、把地、甚至把命都拿出来!”

“你怕了。你怕你们城北村,虽然没受那么大的灾,但人心,已经散了。你怕以后,大坝建好了,旅游开发了,各种好政策来了,你们村因为一盘散沙,抢不过我们这个拧成一股绳的‘穷亲戚’!”

“所以,你不是来要钱的。你是想把你们村,也绑到我们这条船上!你是在为你们城北村的未来,找一条出路!”

陈晓峰的这番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周达追内心最深处的、也是最隐秘的盘算。

周达追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这个年轻人,把他看得透透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城西村的村民们,也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待周达追的“无理取闹”。原来……他不是来抢食的,他是来“投诚”的?

会场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

陈晓峰没有停,他知道,现在是打破那道看不见的“村界”的最好时机。

“所以,我的意见是——”

他提高了声音,让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欢迎!”

“我代表城西村灾后重建合作社,欢迎城北村的乡亲们,以‘劳务入股’的方式,加入我们!”

“但是!”他的话锋再次一转,变得无比严肃,“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第一,所有加入劳务队的人,无论来自哪个村,都必须遵守统一的‘工分制度’,多劳多得,公平公正。想来占便宜、出工不出力的,我们不欢迎!”

“第二,城北村的‘损失入股’,必须经过我们合作社监事会——也就是李大爷他们的严格审核。不是你报多少,就是多少。我们会请专家来评估,一是一,二是二。想借机讹诈的,我们不欢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陈晓峰的目光,缓缓地、充满了力量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从今天起,只要你加入了这个合作社,那你就不再仅仅是城西村的人,或者城北村的人。”

“你只有一个身份——‘德水坝’的建设者!”

“我们同饮一河水,共建一个家。我们的心,必须往一处想;我们的力,必须往一处使!心里还揣着自家那点小九九,还想着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我们,坚决不欢迎!”

他说完,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里所蕴含的那种宏大的格局和不容置疑的魄力,给深深地镇住了。

他没有用“人情”去感化,也没有用“利益”去收买。

他用的是一套全新的、超越了村庄界限的、公平而严明的“新规矩”。

这套规矩,既保护了城西村的核心利益,又给了城北村一个可以接受的、有尊严的加入方式。它既有原则,又留有余地。

老李头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央、侃侃而谈的年轻人,他缓缓地,将已经熄灭的烟锅子,重新放回了嘴里。

他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知道,这小子,成了。

他不用再学他爷爷唱“大戏”了。

因为,他自己,已经成了这场“大戏”的……

导演。

而周达追,在经历了长久的、剧烈的内心挣扎后,他缓缓地,走到了陈晓峰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这个比他儿子还年轻的“法人”,伸出了那只粗糙的、长满了老茧的手。

陈晓峰看着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只代表着两个村庄、两种观念、两段历史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那道横亘在两个村庄之间几十年的、看不见的界碑,在这一刻,终于,开始出现了第一丝……松动的迹象。

而就在此时,陈晓峰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显示的是——

县政府,水利办,王主任。

陈晓峰的手机铃声,在此刻寂静的废墟上,显得异常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个铃声,聚焦到他身上。

他掏出手机,本来想挂断,这个时候容不得打断,但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县水利办王主任”这几个字时,心头微微一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周达追,“王主任的电话。”

直接说完,他见周达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他也知道这个电话的分量。

随后,陈晓峰松开了与周达追相握的手,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按下了接听键。

“喂,王主任。”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静,毕竟不知道对方的来意是什么。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王主任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笑声,“晓峰啊!哈哈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我可是听说你们村,搞得有声有色啊!军区宣传处的同志,把你们那个‘合作社成立大会’的录像,直接报到市里去了!市领导非常重视!说你们这是新时代‘枫桥经验’在抗洪救灾中的生动实践!是基层社会治理的典范!”

一连串的“高帽子”,让陈晓峰有些心颤,换做以前他可能觉得受宠若惊,现在经历这么多已经不会了,只觉得压力很大,“王主任,您……您过奖了,我们就是……”

“别谦虚!”王主任打断他,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打电话来,是通知你三件事。放心,这三件事,都是好事,也是对你们合作社的考验。”

陈晓峰的心,还是提了起来,“您说。”

“第一件事,”王主任说道,“市里已经决定,将你们‘城西——城北灾后重建合作社’,作为全市的试点单位。市农业银行,将为你们提供一笔五百万的、三年免息的‘灾后重建专项贷款’!专门用于你们的土地改良、产业升级和新村建设!”

五百万!免息!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陈晓峰的脑海里炸开!

他刚还在为合作社那点启动资金发愁,现在,一笔他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就这么砸了下来!

“第二件事,”王主任继续说道,“省农科院的专家组,下周就会进驻你们村。他们将带来最新的土壤改良技术、高产抗涝的作物品种,还有生态养殖的方案。他们会帮助你们,把被洪水毁掉的土地,变成比以前更值钱的‘聚宝盆’!”

专家组!新技术!陈晓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通往现代农业的康庄大道。

“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王主任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县里决定,正式将‘德水坝’水利枢纽工程的部分非核心项目,以‘政企合作’的模式,发包给你们合作社来承建!”

“什么?!”这一次,陈晓峰是真没想到,“这等于是变成半个国企的意思是吗?”

“嗯,对,你没听错。”王主任解释道,“比如,大坝周边的护坡绿化、移民安置点的配套设施建设、还有后期的旅游服务区开发……这些工程,技术要求不高,但用工量巨大。与其让外面的工程队来挣这个钱,不如把它交给你们自己。这既能解决你们村的就业问题,又能让你们合作社有持续的、稳定的收入。这叫‘以工代赈’,也是国家最新的扶持政策!好好琢磨琢磨安排一下吧!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节哀,但是更要——努力!把握住机会!”

那边挂掉了电话,可陈晓峰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发烫的手机,半天没回过神。

是幸福还是新的问题,他已经无法分辨。

之前的捐款,重建等事,最后发酵成了全国募捐,变成了扯不清的人情账后,他就有些害怕了,而现在是募捐的五倍……所以,福祸,尚且未知。

不过,这种事不好隐瞒,他走回人群,将王主任说的这三件事,转述给了所有人。

整个废墟,在经历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天呐!五百万!”

“还有专家来帮咱们种地?”

“咱们……咱们还能承包国家工程?!”

村民们自然是高兴的,无论是城西的还是城北的,全都疯了。

竟然相互拥抱着,又蹦又跳,像群孩子。

陈明远和柳柔,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些都是老实人啊,陈晓峰皱着眉,诧异自己的心态怎么一夜之间老了真多。

原来书上说的真是对的,人不是慢慢变老的,是一夜之间的事,也许就是这两天的事。

老李头在人群的狂欢中,默默地走到陈晓峰身边,低声问了一句:“小子,你……还扛得住吗?”

陈晓峰看着他,有些说不出的情绪,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还行,没被砸晕。”

他知道老李头在担心什么,这从天而降的“馅饼”,是巨大的机遇,但同时,也是巨大的考验。

五百万的贷款怎么用?

专家的技术怎么落地?

国家的工程怎么干?

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挑战和风险。

一个不小心,合作社就可能从一个希望的象征,变成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甚至引发比之前更严重的矛盾。

这盘棋,变得更大了,也更难下了。

陈明远当然也知道,可是此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需要锻炼需要成长,所以他只是笑望着,然后……人群暂且达成协议后,原地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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