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前所未有的快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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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尼斯的这一段时间,陈都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

这种快乐不同于解出一道数学题的成就感,也不同于考出好成绩的踏实感,这种快乐更加浮夸,更加虚荣。用她父亲在电话里的话来说,这是种肤浅的快乐。

可肤浅又如何?它依旧是快乐。

它像一阵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人轻轻托起,让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拨动出细微的颤音,酥麻、轻盈,仿佛整个人踩在云端,飘飘欲仙。

陈诺是个好哥哥。

虽然每次从表情上看,都不太情愿,但只要潘守懿死皮赖脸缠上他一会儿,他总会在出门前答应带上她们两个拖油瓶——去看一些电影的首映、去参加红毯仪式、去参加明星的私人派对。

在这段日子里,她们像影子一样一路跟着,从电影宫到酒店,从露天咖啡座到水上船宴。

走到任何地方,只要别人听说她们是陈诺的妹妹,都会露出惊讶而热情的笑容——递来更好的座位、更精致的餐点,甚至邀请她们参与合影。

这种礼遇,虽然与陈诺本人所享受到的星光相比,仍隔着一整个银河,但已足够让她的手机里多出上千张照片。

照片拍得多了,可她和男朋友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那天的事,再没发生过。

只要话题有一丝朝那个方向偏去,她便会果断打断,干净利落地切断通话。

到了昨天,从早到晚,她只回了对方两个字——“早”,和一句“好累,睡了”。

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的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沧海。

可如今,跟着别人走到真正的沧海边,沾染到一点点反射回来的光芒,她才明白,自己过去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狭小的湖泊。

而那些曾经让她怦然心动、满心骄傲的事物,只是湖里的砂砾,而非海中珍贵的明珠。

这过程里,陈都凌的心中渐渐萌生出一个念头。

“啊?你想退学?”

“嘘,你小声点。我只是这么一说,不要大惊小怪的好吧?”

潘守懿依旧吃惊道:“不是,你怎么这么突然……真的假的?你退学去干嘛?”

“重新高考。”陈都凌道,“我想去考北电。”

“……哦,你想跟我哥一样,做演员?”

“嗯,小懿,你觉得我行吗?”

“我……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帮你问问我哥?”

陈都凌有点失望,本来她还以为潘守懿会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因为说她肤浅也好,不堪诱惑也罢,总之,一想到以后一辈子埋头在某个研究所的案头,就此默默的生活一辈子,她突然有些不甘了。

就像凝视深渊久了,自己也会生出黑洞,陈都凌看久了聚光灯,也开始被光影响。但话说回来,又有哪个自知貌美的女孩,不向往那样的日子呢?

潘守懿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舒服,立刻补充道:“凌凌,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经常跟我说,你爸妈就想要你学这个专业,以后去厦门的研究所吗?要是你跟我来了一趟威尼斯,结果你要退学,要进娱乐圈,你爸妈怎么想?我是有些担心这个……你不会生我气吧?”

要是之前,挡箭牌不站在自己这边,不给自己撑腰,陈都凌肯定已经生气了,但现在,她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轻柔说道:“怎么可能,谢谢你为我着想,小懿。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不会答应,所以,我也只是这么一想,还没有想好。”

“灵灵,你真的要想清楚,这可不是小事……”

“……嘘,你哥来了,别说了,等会回来我们再聊。”

“哦。”

这是威尼斯电影节的开幕后的第八天,离9月8号颁奖典礼还剩最后3天。

陈诺带着古丽娜扎,艾莉森和令狐刚下楼,就看到在一楼等着他的两个女孩。

这几天他也都已经习惯走哪都有两个跟屁虫了,走过去说了一句今天可能比较无聊,见两人都一脸傻笑,也不再说嘛。

反正提醒过了,不听,那就一起去受煎熬吧。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这部电影上下两辈子,陈诺别说看,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但相识一场,该捧场的还是要捧场。

为了避免造成上次那样的交通堵塞,这些天为了方便陈诺出行,组委会都专门给他安排了一艘大型快艇,有舱室的那种,不过今天岛上有游行,耽误了几分钟,最后经过20多分钟的跋涉,还算顺利的来到了利多岛。

李睿君的展映场和陈诺他们的电影一样,都被组委会放在了威尼斯电影宫最大的主放映厅。

出乎陈诺意料,来看电影的人还不少,等到电影开场,大概把座位坐了个七七八八,比他想象中,门可罗雀的情况可好太多了。

李睿君专门给他安排的是第四排的黄金宝座,坐下了没多会,电影就开始了。

白鹤这部电影改编的是苏童的同名小说。

一共99分钟的片长。

讲的是甘肃的一个山村里有个叫老马的木匠,给人做了一辈子棺材,每次做棺材的时候,都会在棺材上画上一只只白鹤,因为白鹤是他心中最吉祥的鸟,会带着人去向西天。

但等到老马年纪大了,当地开始推行火葬,老马不仅失了业,也开始担心自己的身后事。日夜忧虑之下,又见到同村偷偷土葬的老胡被人从地里挖了出来进了火葬场,于是越来越怕。

最后为了逃避火葬,老马就叫自家的外孙女和孙子替他挖了个坑,提前把自己埋在了里面。

埋之前,老马对孙子孙女说,如果有人问起他,就告诉他们,他乘白鹤去了。

这也就是电影名字的由来。

电影放完,虽然陈诺来之前就有着心理准备,但看完电影,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凭良心说,要想把这部电影看完,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更是需要一点毅力。

从电影质感上说,这部电影,感觉还不如他们北电导演系学生的一些毕业作品,全程数码拍摄,人和景都显得极为飘忽。

张一一当初拍的哑巴的房子的都比他好,更是比李杨的《盲山》差远了。

但值得一说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里面的主演老马。

李睿君舅公的本色演出,感觉算是不错。

另外就是李睿君本身的一些拍摄手法和镜头语言,也看得出来,素养方面是合格的。

影片放完,陈诺当先站起来鼓掌。

随后,全场的观众也陆续站了起来,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下子把陈都凌和潘守懿两人从睡梦中惊醒。

两个女孩揉揉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句话——这也能叫电影啊?omg!

李睿君跟他妻子一起上台了,神情有些激动,拿着话筒,欢迎词的英文都说得结结巴巴的:“非常感谢各位前来观看我的电影,我是导演李睿君,谢谢大家的掌声。”

之后是提问环节。

给李睿君主持的不是刀锋,而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主持人,也没有像刀锋那样,长篇累牍的去介绍电影,只是稍微聊了几句,就开始抽台下的记者提问。

被主持人抽起来的一个老外记者问道:“李导演,你好,我是《银幕》的记者,我们都知道,现在在威尼斯,有一个席卷了整座城市的大讨论。现在仿佛所有人都分成了两个党派。我你支持谁。”

李睿君稍稍一怔,随后道:“我当然是支持陈诺。”

“能说说理由吗?”

李睿君微笑点头:“当然。”

……

记者们终于在主持人的催促下走了,虽然一个个面有不甘。

而后又经过几次合照,主持人也走了。终于,偌大的影厅的最后散场时间里,就剩下了几个中国人,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陈诺本来想说两句,但李睿君却抢在他之前,开口道:“在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拍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在外人看来,也跟贾樟柯一样,拍的是电影节定制电影……又或者说,如果辛苦工作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无人问津的话,那么,工作本身还有多少意义?”

“之前经常有人说,我拍出来的电影太文艺,太晦涩,对于普通观众有一定距离,感觉是在拒绝普通观众,而我总是回答,观众也许会觉得我是在拒绝他们,但就好比一个地方全是吃川菜的,我突然开了一家粤菜馆,当地人可能就会觉得我在拒绝他。不,我只是在丰富他们的口味而已,希望观众有更多的选择。”

“我就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一直拍电影拍到今天。直到刚才,我的想法动摇了。”

“因为这可能是这辈子,我第一次看到,在一个场次中,有这么多人同时观看我的电影。当我走上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我突然觉得,被人看见,其实才是电影存在的意义。”

“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对你说一声谢谢。”

这下,陈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懒得去,想了想,问道:“那你以后准备拍商业片?”

李睿君摇头道:“不是。我还是喜欢做粤菜,这是不会变的。但是,我去西川玩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的日本寿司都可以加辣椒,裹肥肠和毛肚,那么,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

陈都凌在大一的暑假——而不是像原本那样,通过偶像苏有朋电影《左耳》的选角契机——便开始提前思考,自己是否有可能成为一名演员。

原本一辈子拍冲奖片,会在未来集齐欧洲三大电影节入围大满贯的李睿君,也在这个时间点,开始了本不该发生的自省——准备在自己一贯晦涩难懂的乡土主题的作品里,加入一些佐料,尝试拍摄更适合普罗大众的电影。

这些变化,陈诺并不算清楚。

因为他实在对这两个人上辈子的经历都不了解。可毫无疑问,它们都源于他在威尼斯的存在与影响。

至于这些改变是好是坏,现在还没有答案。

但或许,生活很多时候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些微小却关键的变化。

至此,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仿佛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悬念。

正如第一个记者向李睿君抛出的那个问题——

“你,究竟支持谁?”

这是一个问题,可到了现在,又不只是一个问题了。

利多岛的那家小酒吧,那一场在深夜发生的争论仅仅是一个缩影。

其实在整个电影节期间,整座城市几乎每一个关注电影的专业人士,都陷入了这样一种你支持谁的讨论中。

多年的老朋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影评人与记者,记者与记者,影评人与影评人,甚至普通观众与业内人士之间,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英国的《银幕日报》为此连发三篇著名影片人影评,每一篇的立场都不同。

法国的《电影手册》则更讲究阵势,直接邀请了让-吕克·戈达尔、吕克·贝松、罗曼·波兰斯基等法国影坛名宿,分头撰文发表见解,观点针锋相对,看得读者热血沸腾。

德国的《图片报》干脆走上了日更路线——从drop公映后的9月1日开始,几乎每天一篇评论,由不同撰稿人轮番上阵,迄今已连发五篇,专门围绕“drop”与《大师》做对比分析,把这场威尼斯影帝之争快写成了一部连载小说,还酸溜溜的表示,这一切的开始,别忘了是在柏林。

远在大洋彼岸的娱乐之国美国,更没有错过的道理,因为这本来就是两部美国电影,其中一人还刚好在美利坚有那么一点知名度。

《好莱坞报道》《综艺》《娱乐周刊》《indiewire》等一众娱乐媒体在封面与内页轮番造势,一会儿大呼“诺陈在电影里的表现遥遥领先”,一会儿又高喊“华金与菲利普才是maga之人”,让这场原本只属于威尼斯的评奖之战,硬生生变成了一场横跨大西洋两岸的肥皂剧。

一向对欧洲电影节不屑一顾的《时代周刊》,在9月2日,drop首映后的第二天,破天荒用华金,菲利普和陈诺三个人的头像当做了封面,刊登了一篇标题为《china vs usa在威尼斯电影节》的封面文章。

结果当天,《时代周刊》官网就被大量粉丝冲爆,这篇文章的编辑更是被骂到关评论。

晚些时候,还有黑客攻破了《时代》官网,在首页放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红旗,旁边配文:“so at?”

手法不算高明,次日,案子便被fbi破获——作案者是新泽西州一名16岁的高中生。

晚间,nbc记者在他那间贴满小丑海报的卧室里采访了他的父母。

那一对新泽西州土生土长的中产阶级白人父母声称,从12岁起,他们的孩子就是某部超级英雄电影里某个反派的忠实粉丝,这次的冲动行为是受网络评论的煽动,还有电影的影响,因此他们希望执法机关宽大处理。

当这个新闻在推特上被各大媒体报道后,过了两天,在9月5日的威尼斯,由当地居民和欧洲各国过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进行了一场类似狂欢的游行。

游行者们高举“电影不分国界”的标语,打扮成小丑、吸血鬼,或者手指间挂着一只又一只陀螺,从圣马可广场走到利亚托桥。

这一下,更是让整个威尼斯乃至整个意大利都整个欢腾起来——

从米兰到那不勒斯,从西西里的乡下酒馆到梵蒂冈的某间会议室,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届电影节,都是谁会最终在领奖台上被念到名字。

在这种铺天盖地的热度之下,威尼斯丽都岛的 excelsior酒店当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这里的九位主竞赛单元评委,虽然被安排与外界隔绝,但每天送到他们手里的报纸和杂志,依旧提醒着他们,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辩论与权衡之后,终于在这一天,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

……

……

陈可新听到评委会主席迈克尔·曼用一种疲惫而无奈的声音说道:

“好了,大家安静下来,听我说一句。”

随着他的话,原本充斥在这间小小会议室里的争论声,慢慢地消退了。

片刻前,那些异常激烈、音调高昂的只言片语,却依旧在陈可新的耳边回荡——

“……你们不该仅仅因为他的年纪,就去打压一个天才!”

“……我难以相信,华金和菲利普的那种表演,居然都无法说服你们!”

“……上帝啊,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懂?”

“……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在我身上!”

“……你这绝对是种族歧视!”

这样的争论,其实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

换句话说,两天前,他们这些评委就已经看完了所有主竞赛单元的影片,并开始进入投票阶段。

一共有 8个官方奖项:

金狮奖最佳影片、银狮奖评审团大奖、银狮奖最佳导演、沃尔皮杯最佳男演员、沃尔皮杯最佳女演员、最佳剧本奖、评审团特别奖,以及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奖最佳新锐演员。

除了现在正在讨论的这个奖项之外,其余七个都谈得相对顺利——

即便有分歧,也在迈克尔·曼的主持下,最多经过一到两轮讨论便迅速达成一致。

甚至按理说最重要的金狮奖,也是三言两语便拍了板。

陈可新觉得,大家的心思似乎都不在这些奖项上。

迈克尔·曼这个老狐狸显然早就看穿了,于是他故意将最佳男演员奖的讨论放在了最后。

果不其然,这成了最棘手的战场——

两天时间,足足开了五次会,每次会议长达两到三个小时。

最初还按流程依次发言,后来变成拉帮结派的分组讨论,最后干脆演变成公开对峙,双方寸步不让,哪怕每次都要把这间会议室的咖啡喝完,但谁也不肯先走。

迈克尔·曼一直静静地坐在主位,等到会议室里的声音终于慢慢消失,他才缓缓开口到:“本来,在这个奖项上,我依旧想如同其他奖项一样,让大家尽量形成一个统一意见。这是电影节评审的惯例,也是我担任主席的职责。但现在看来……”

他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我们恐怕已经走到了必须各自投票的那一步。大家同意吗?”

没有人说话。

陈可新也没有。

他不是第一次做评委。早在2007年,他就曾担任过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单元的评审。

2009年,又在釜山国际电影节的亚洲电影之窗单元当过评委。

前年还参与过金马奖的终审评审工作。

这些经历让他很清楚一个事实——无论是在国际电影节,还是华语世界的奖项评选中,评委会主席都会尽量让大家在讨论中达成统一意见,而不是直接诉诸投票。

原因很简单:如果是统一意见,结果会显得更加权威、稳固,也不容易被外界质疑。

反之,如果是投票,结果固然也有效,但一旦分歧过大,票数接近,难免让外界猜测评审团内部存在严重对立,甚至给媒体留下炒作空间。

尤其在威尼斯这种国际a级电影节,最佳男演员这样的核心奖项一旦出现险胜啥的,就可能引发长时间的争论,不是一件好事。

陈可新很明白,这正是迈克尔·曼一直拖到最后才讨论这个奖项、并且反复尝试调和的原因。

可眼下,显然调和已经不可能了。

老迈的迈克尔·曼对会议室里的沉默并不意外,静静等了几秒,又开口道:

“我以评委会主席的名义宣布,这次的投票就代表着最终的结果,一旦投出,为了公平,就不许变票,包括我在内。”

“无论投票结果如何,都是如此。”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尊重自己的身份,从职业道德出发,慎重的投出自己的一票。”

“在最终结果出炉之后,对外保持一致口径,对投票和讨论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最终,不管是谁将捧起这座万众瞩目的奖杯,那都是我们九个人共同的意志。”

“对我的话,大家同意吗?”

这一次,隔了几秒钟,陆续有人回应:

“同意。”

“同意。”

“我也同意。”

来自世界各地的评委们纷纷表态。

陈可新虽然明白,这样的承诺其实只有道义约束,但他依旧跟着说道:“我同意。”

迈克尔·曼见每个人都表了态,笑了笑,道:“我再重复一次,这不是儿戏,经过两天两夜的讨论,现在已经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希望大家都慎重考虑。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你,可一旦投出决定的一票,就不允许更改。明白了吗?”

“ok。”

“明白。”

“开始吧。”

其余八个人都答应道。

“好,那我们就从……”迈克尔·曼右手一指,

“玛丽娜,你先。”

第一个发言的,是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66岁的塞尔维亚表演艺术家,1997年曾获威尼斯双年展最佳艺术家金狮奖。

陈可新坐在这个黑发女人的斜对面,因此这两天的激烈讨论,他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位“欧洲行为艺术之母”的强势。很多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说的话,玛丽娜就已经替他说了出来。

迈克尔·曼话音刚落,玛丽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我的这一票投给陈,绝对的。如果我有一百票,这一百票都会投给他。你们见过死亡吗?我见过。我曾在塞尔维亚最大的墓地里,在殡仪馆待了整整一个月,见过数不清的死者。你们知道人死时,他们的脸会是什么表情,眼睛会变成什么样吗?我在《水滴》的最后一个镜头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陈不需要一只苍蝇爬过眼球,也不需要化妆师一层一层地给他化妆,他就让我相信,他是真的死了。这已经不只是表演,而是超越表演的存在——这是一种伟大的行为艺术。所以毫无疑问,我这一票给他,这是他应得的。”

迈克尔曼点点头,对一旁的公证员说道:“记下来,陈一票。这一票已经不能改变,玛丽娜你同意吗?”

“同意。”

“好,下一个,莱蒂西娅。”

莱蒂西娅·卡斯塔,法国演员、模特,34岁,比起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这位不仅资历更浅,名气也没有前者大,虽然长得美丽,但出道以来的代表作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所以,在听到迈克尔·曼点名之后,也没有多说,小声说道:“我投给大师,华金和菲利普。”

而这里引来了一旁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怒目而视,莱蒂西娅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总之依旧没有改票的意思。

“你确定吗?”

“我确定。”

“好,一比一。下一个,福尔曼先生。”

阿里福尔曼,以色列导演,编剧、制片人,拿过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奖,也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之前在辩论中,他始终是大师的忠实粉丝。

果然,这一次也一样。

“华金和菲利普,《大师》。先生们,女士们,我认为我有必要再说一次我的投票理由…………”

阿里福尔曼絮絮叨叨的说着,但是陈可新基本没有听。

因为他知道,说一千道一万,阿里·福尔曼哪怕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去说服大家他的投票是合理的,但其实最根本的理由,在他看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哈维·韦恩斯坦是个犹太人,他也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吗?

还有莱蒂西娅·卡斯塔也一样,这个女人其实就是想要巴结哈维进入好莱坞。

呵呵,一个比一个无耻!

阿里福尔曼之后,是巴勃罗特拉佩罗,一个阿根廷导演和制片人。

和争论时的表态一样,他举起手,用阿根廷人那种特有的夸张语气,用陈可新也不知道是褒是贬的口吻说道:“陈。谁也别想着说服我投给其他人。作为一个导演,看到他坐在床上打飞机的样子,我的整颗心都在为他颤抖,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演员比他打飞机打得更好吗?不,没有了。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打飞机之王。谁有办法让我跟他合作一次,我甚至愿意跪下来舔他的鞋子。”

迈克尔·曼咳嗽一声,道:“巴勃罗,我提醒过你好几次,房间里还有女士,请你说话保持克制。”

巴勃罗特拉佩罗做了个鬼脸,说道:“迈克尔,我没有说我愿意替那个帮我的人打飞机,我就已经很克制了。”

“哈哈哈哈哈。”

原本气氛凝重的会议室,响起一阵笑声。

陈可新也笑了。

虽然巴勃罗特拉佩罗一直都在插科打诨,但同为导演,陈可新其实非常理解他。

在看电影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他当初对《如果·爱》在公交车上的那一幕感到满意,但现在,他心里又何尝没有升起一种深深地遗憾?

都是性感。

他之前拍的是多么如同隔靴搔痒啊。

可谁又能想到,一个初出茅庐,长相漂亮的毛头小子,其实是一个可供挖掘很深很深的无穷宝藏呢?

陈可新惋惜的默默叹了口气。

只可惜,别说巴勃罗特拉佩罗,他估计也是没有太多和他合作可能了。当初《投名状》李连杰的一亿片酬都快让华语市场不堪重负,换做2亿,3亿……一个演员的票房号召力再高,可池塘就这么大,收回成本也是千难万难。

巴勃罗特拉佩罗投完票后,瑞士女导演乌苏拉梅尔,以及英国女演员兼导演,两次获得奥斯卡提名的萨曼莎莫顿也都分别投下了自己的一票。

至此,在陈可新投票之前,已经有6个人投完票。

投陈诺的有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巴勃罗特拉佩罗和乌苏拉梅尔。

而投华金和菲利普的则是,莱蒂西娅·卡斯塔,阿里福尔曼和萨曼莎莫顿。

目前票数是3比3。

剩下还没投票的,还有三个人——评委会主席迈克尔·曼、陈可新,以及意大利导演、编剧、制片人马提欧·加洛尼。后者曾凭借《格莫拉》和《现实》两度在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夺得评委会大奖。

在这三人中,迈克尔·曼作为主席,自始至终没有明确表态。马提欧·加洛尼则一直站在《大师》一方,虽不如阿里·福尔曼那样强硬,但态度也从未动摇。

如此一来,陈可新心里已算得清楚——加上自己的一票,最后的比分将会是4比4,和预期一样,最终的决定权会落在迈克尔·曼手中。

幸运的是,虽然迈克尔·曼从未公开表明支持谁,但从这两天一些闲谈的字里行间,陈可新能感觉到,他的倾向更偏向陈诺。

他在心里默默叹道:

“诺仔,我也就帮你到这儿了。这些鬼佬,要么讲同族情分,要么想着进好莱坞,要么想把奥斯卡提名变成奖杯,所以都去抱哈维·韦恩斯坦的大腿。一点都不公平,也不讲理,搞得我也没办法。希望迈克尔·曼最后会投给你吧。”

想到这儿,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投给陈。”

话音刚落,阿里·福尔曼忽然开口:“主席,我对陈导演的这一票有异议。我这里掌握一些情况,认为陈导演应该在这个奖项上回避投票。”

听了阿里福尔曼的话,迈克尔·曼惊讶问道:“福尔曼先生,说说你的理由。”

“据我的消息,陈导演和诺陈曾经在6,7年前的一部华语电影中合作过,那个时候陈还没有出名,但却在他的电影里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配角。之后他们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非常亲密的关系,作为证据,两年之前,陈导演的一部电影筹拍,诺陈为他介绍过投资人,拉到了投资。这些事情都充分说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利益链接。”

说着,阿里·福尔曼摊摊手,一脸坦然的说道:“而且,他们两个人都姓陈,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猜想,陈导演和诺陈两个人,他们或许是亲戚。”

“what?!”

“comment ?!”

“was?!”

“nonè possibile!”

会议室里猛然爆发出各种语言的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过来。

陈可新努力保持着镇定。

迈克尔·曼转过脸来,问道:“陈导演,阿里导演说的是真的吗?”

陈可新知道,这个时候否认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是如果·爱,又或者是他和奈飞合作的那一部《皇后大道开膛手》都是公开的,只要稍稍一查都能查到。

他道:“我的确和陈合作过,他也的确给我的电影介绍过投资。但是,我跟他不是亲戚,陈在中国是一个大姓,有上千万的人姓这个,阿里导演对我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我敢用我的职业道德担保,我的投票是出于我的专业角度,而不是别的。”

阿里·福尔曼笑着道:“陈导演,哪怕我对于你们亲属关系的猜测是错误的,但是那两部电影已经证明了你和陈之间存在着利益关联。所以,不用多说了。”

然后以色列导演转过头,问道:“迈克尔主席,你说呢?”

迈克尔·曼点头道:“这的确触犯了评委会里的公平原则,陈导演,我很抱歉,福尔曼先生说得很对,在这个奖项上的投票上你应该回避。”

陈可新的一颗心瞬间坠入了谷底,但是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点头道:“我知道了迈克尔。”

“那么,陈导演的这一票,我作为评委会主席,宣布它作废。下一个,马提欧,该你了。”

马提欧·加洛尼开始发言了。

这个意大利人有点碎嘴,一开口并没有直接表明立场,而是先扯起了些乱七八糟的闲篇:

“其实,我觉得两部电影都非常出色,双方的男主角都奉献出了我这十年来见过的最佳表演。想到我们只能选一部电影、一个男主角,我简直快要疯掉了——这绝对是史上最艰难的抉择……”

陈可新却完全听不进去,心里乱成一团。

因为他这一票作废之后,原本还算优势的局面,一下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看着对面的阿里·福尔曼,见对方眼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心里真的郁闷的想要吐血。

他知道,在眼下的局面里,对陈诺来说,真的可以说是大势已去了。

少了他这一票,等到马提欧·加洛尼——这个在2天时间里,一次都没有改变过立场的人——把票投给《大师》。那样的话,比分就会变成4比3,《大师》领先一票。

在威尼斯的投票规则中,评委会主席并没有所谓“多0.5票”的权力,所以,哪怕迈克尔·曼真如他所料,会把票投给陈诺,那也只能追平比分,形成4比4的僵局。

在经过两天激烈争论、谁都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

僵局,就是死局。

如果真是4比4打平,僵持到最后,那么,结局只会有一个:

在男主角奖项上,颁发“双黄蛋”,或者说是“三黄蛋”。

因为在媒体和影评人口中,以及他们这里,《大师》的两位男主角——华金·菲尼克斯与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从影片公映之初就被牢牢绑定在一起。

这样一来,如果再加上陈诺——这个拿过两次柏林影帝、一次戛纳影帝、史上最年轻的奥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演员——

三个世界顶尖演员一起捧起本届威尼斯影帝奖杯?

这可以说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

这个结果要是出炉,对于威尼斯电影节来说,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一个本来就只能在三大电影节中敬陪末座的电影节,不仅让三次在柏林戛纳捧杯的影帝做了他的三分之一个影帝,还让奥斯卡的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一起共享他的奖杯?

还是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下!

这样的事情,哪怕对一个举办了69届的电影节来说,都可以说是致命的。

陈可新相信,没有一个负责任的评委会主席会这么干。除非他想毁掉威尼斯电影节,让这个本就式微的电影节彻底沦为全世界的笑柄,甚至从欧洲三大影展的行列中被扫地出门都不一定。

所以,当马提欧·加洛尼投出他的那一票之后,

作为主席的迈克尔·曼为了避免这么尴尬的结局,负责又体面,并且符合他评委会主席职责的做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改变原本可能存在的倾向,把他决定胜负的一票,投给华金·菲尼克斯和菲利普·赛默·霍夫曼,让最佳男演员沃尔皮杯的最终投票成为5:3,从而一锤定音,彻底结束这一切。

显而易见,这个时候,不只是他想到了这一点。

陈可新注意到,会议室里投给大师的三个人,有两个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而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随着马提欧·加洛尼的发言接近尾声——

好像这个结果,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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