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逃离(下)(1 / 1)
就在晴子跪在地上,用尽全力按压着那名断臂士兵的伤口,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他堵住那不断涌出的生命之源时。
“哒哒哒哒哒……轰隆!!”
一阵极其刺耳、距离极近的激烈枪声,混杂着手榴弹剧烈的爆炸声,猛地在绷带所的院子外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之近,以至于震得整个简陋的房屋都在剧烈摇晃,屋顶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落在晴子的头发和肩膀上。
绷带所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伤员的呻吟声,医生的呼喊声,都在这一刻被那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声响所彻底压制。
晴子惊恐地抬起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支那人打过来了?!”她脑中闪过这个最可怕的念头。
然而,下一秒,冲进院子里的,却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敌人。
“砰!”
绷带所的木门被粗暴地撞开。一队荷枪实弹、浑身散发着浓烈硝烟和杀气的帝国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他们迅速地控制了院子的各个角落,冰冷的枪口,警惕地对着外面。
紧接着,一名佩戴着中佐军衔的军官,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院子中央。他的军服上沾满了炮火的尘土,但身姿依旧笔挺。他那张被硝烟熏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恶狠狠的打量着院子里的伤兵。
他环视了一圈院子里、走廊下、乃至房间里躺着的、那些用混杂着期盼和恐惧的目光看着他的重伤员们。
然后,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板的语调,缓缓开口:“诸君为大日本帝国而献身,天照大神会保佑你们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接着,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冰冷和决绝。
“部队奉命执行紧急任务,十分钟后即将突围。请诸君保重,拜托了。”
“拜托了(頼んだぞ)”——这句在日语中常用于拜托、请求的客气话,在此刻,却如同死神的宣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伤兵的心上。
他们被抛弃了。
说完,那名中佐甚至没有再多看这些曾经的同袍一眼,只是对着所有伤员的方向,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直起身,猛地一挥手。
“我们走!”
那队足有三十多人的士兵,便如同来时一样,迅速而沉默地退出了院子,消失在了外面的混乱之中,只留下了一院子被宣判了死刑的、绝望的伤兵,和一群手足无措的医护人员。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啊——!!”
一名躺在担架上、双腿被炸断的士兵,突然发出了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杀せ!俺を杀してくれ!」(杀了我!杀了我!)「见捨てるのか!帝国は俺たちを见捨てるのか!」(抛弃我们吗!帝国要抛弃我们吗!)这声绝望的嘶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让我们死!”
“我们要死!”
几个伤势最重、已经毫无生还希望的伤兵,开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起来。
其余的伤兵们,也终于从那残酷的现实中回过神来。被抛弃的屈辱、对即将到来的、被俘虏后可能遭受的折磨的恐惧、以及那被扭曲了的、深入骨髓的武士道“荣誉感”,在瞬间摧毁了他们所有的理智!
整个卫生所,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充满了自毁欲望的修罗场!
一名士兵挣扎着,从医疗盘里抢过一把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就朝着自己的脖子抹去!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另一名士兵,则从自己破烂的军服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最后的“护身符”——九七式手榴弹。他拔出保险销,用尽全力,将手榴弹的引信,在自己旁边的石头上,狠狠一磕!“咔!”
那清脆的、引信被触发的声音,在混乱中显得格外刺耳!看到这般地狱般的景象,晴子和其余的十几名护士,被吓得魂飞魄散!她们尖叫着,本能地向后退去,挤作一团。她们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她们无法理解,前一刻还躺在自己手下、需要自己去拯救的生命,为何在下一刻,就变成了急于自我毁灭的、疯狂的野兽!
就在晴子和她的同伴们被眼前这片集体自毁的、血腥的地狱景象吓得缩在墙角,除了尖叫和发抖之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
一个浑身沾满泥土和硝烟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突然从混乱的人群中挤了过来,出现在了她的旁边。
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一只强壮有力、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快跟我来!”一个沙哑而急切的男性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诶……?!”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的拉扯,让晴子浑身一激灵,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她本能地张开嘴,就要发出更高分贝的尖叫。
但那个人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反应,立刻用尽全力,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压过了周围所有噪音的音量大声吼道:
“晴子!我是中田胜彦!是竹内隆真拜托我来救你的!赶紧跟我走!”
中田胜彦?竹内隆真?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如同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晴子那被恐惧和混乱所笼罩的、混沌的思绪。
竹内是她的同乡,也是她的未婚夫,在开战前,他确实拜托过他最好的朋友中田,说如果有什么万一,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不等晴子有任何回答或者思考的时间,中田胜彦已经不容分说地猛一用力!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都从墙角里拽了出来!“啊!”
晴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踉踉跄跄,几乎是被拖着,跟着中田胜彦那亡命奔逃的脚步,向着绷带所的大门冲去。
她的护士帽在拉扯中掉落,柔顺的黑发散乱开来,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们绕开那些正在用各种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疯狂的伤兵,也无视了那些同样在尖叫哭喊的、被吓傻了的护士同伴。中田胜彦的目标只有一个……逃离这个即将爆炸的地狱!就在他们冲出大门的那一刻,一股极其刺鼻的、混合着汽油和某种化学品的怪味,猛地钻进了晴子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轰隆——!!!!”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恐怖的、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们身后的绷带所内部传来!
一团巨大无比的、橘红色的蘑菇云,夹杂着黑色的浓烟、人体的残肢和建筑的碎片,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狠狠地拍在了晴子的后背上,将她向前猛地一推,差点扑倒在地。
也不知道是哪个彻底绝望的士兵,点燃了卫生队储备不多的油料库。
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整个山坡都映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也为那几十名被帝国抛弃的伤兵,以及那些没能逃出来的医护人员,奏响了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葬礼进行曲。
此时,天色因为浓厚的硝烟而变得异常昏暗,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脚下,到处都是碎石瓦砾和不知名的、黏糊糊的液体。
晴子被中田胜彦死死地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中狂奔。
她看到,在他们前方的黑暗中,有几个人影,突然惨叫着扑倒在地。
紧接着,又是几个。
周围,响起了一片她听不懂的的叫喊声。
那不是日语。
晴子那因恐惧而麻木的大脑,终于迟钝地运转了起来。
她想,这应该……是中国人打过来了吧?
也不知跑了多久,在枪林弹雨和爆炸声中穿行了多远,当中田胜彦拉着晴子,一头扎进一处还算茂密的小树林时,两人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丝喘息的机会。
周围的枪声似乎远了一些,树木的枝叶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们狼狈的身影,也过滤掉了那地狱般战场上的火光。
晴子再也坚持不住了。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脱力般地,“噗通”一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冰冷潮湿的、铺满落叶的地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肺部像是被火烧一样疼痛。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滑落。
中田胜彦靠在一棵树上,同样在剧烈地喘息,他手中的步枪拄在地上,支撑着他那几乎要垮掉的身体。
良久,晴子才缓过一口气。她抬起头,借着从树叶缝隙中透下来的一点点微弱的、被硝烟染成暗红色的天光,重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
他满脸都是黑色的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军装破烂不堪,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疲惫,但那熟悉的、属于同村伙伴的轮廓,还是让她最终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中田君……真的是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确定。
“难道到现在你还认不出我吗?”中田胜彦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当然不是……我知道……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
晴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焦急和期盼,紧紧地盯着中田胜彦,“中田君……竹内君呢?他怎么样了?”
听到“竹内”这个名字,中田胜彦脸上的苦笑瞬间凝固了。他沉默了一下,避开了晴子那满是期盼的目光,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
“竹内前辈……死了。被支那人的炮弹炸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在此之前,他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拜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
晴子的身体,猛地一颤。
但她并没有像中田胜彦想象中那样大哭大闹,或者歇斯底里。或许是这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和恐怖,她的神经已经麻木了。
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那双刚刚还充满期盼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两行清澈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沾满泥土的裙子上。
许久,许久。
她才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语气,幽幽地说道:“中田君,我们逃不掉了,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
中田胜彦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沉重地低下了头。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知道了。」晴子轻轻地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凄美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微笑。
“我不怕死,我只是……只是有些遗憾。”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还没结婚呢……就这样死了,真是遗憾啊。”
中田胜彦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作为一名同样年轻的士兵,他何尝没有这样的遗憾?看着黑暗中,中田胜彦那沉默而可靠的背影,晴子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疯狂而决绝的冲动。
她觉得,既然中田胜彦能豁出性命来救自己,自己就有义务,让他、也让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免去这份最大的遗憾。
这是她唯一能报答他的方式。
“中田君……”她轻声呼唤。
然后,在对方疑惑地看过来时,她用一种混合着羞涩、悲伤和决绝的语气,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就让我……今晚做你的妻子吧。”
说完,不等中田胜天有任何反应,她便开始了自己的动作。
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但动作却异常坚定。她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护士服上衣的纽扣。
随着纽扣的解开,那件破烂的、象征着救死扶伤的白色外衣,被她缓缓地褪下。
她白皙而纤细的胳膊,从肮脏的袖子中抽出,那因长期劳作而略显清瘦的肩膀,和因紧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脯,就这样暴露在了这片幽暗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小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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