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争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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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公里之外,大同,日军第一军临时指挥部。

这座古老的煤都,此刻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死寂之中。

街道上,新上任的日本驻山西第一军司令官,岩松义雄中将,正穿着笔挺的呢绒军服,踩着锃亮的马靴,在数十名卫兵的拥簇下漫步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

他的身后,跟着面色有些苍白,神情阴霾的少将,他就是同样刚刚上任的参谋长,花谷正少将。

岩松义雄的目光,冷漠地扫过街道两旁那些蜷缩在屋檐下的中国百姓。

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眼神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对这些占领了他们家园的侵略者,甚至连一丝仇恨或恐惧都懒得表露。

看着这群在他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存在,岩松义雄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寒意与厌恶。

“花谷君。”

他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地响起,“这就是帝国勇士为之流血牺牲,才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吗?真是……令人作呕的景象。”

“哈伊。”他身后的花谷正微微躬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司令官阁下,支那人一向如此,愚昧且麻木。但也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教化’。”

司令官和参谋长,作为一支军团的最高指挥官和最高参谋,几乎在同一时间到任,这在日本陆军里是很罕见的。

毕竟,一二号长官同时更换,新的接任者会因为不熟悉部队情况和人事关系,导致指挥系统在一段时间内产生不必要的混乱。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让就在一个月前,他们的前任,以及第一军几乎所有的将佐级以上高层军官,被山西民团的轰炸机用重磅航空炸弹给整整齐齐地一锅端了呢。

那一天,成为了华北方面军,乃至整个大日本帝国陆军,永远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

而他们,就是被派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并洗刷这份耻辱的人。

在冰冷的街道上,岩松义雄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死死地锁定了身后的花谷正。

“花谷君。”

岩松义雄的声音格外低沉:“大本营之所以把你从关东军那个安逸的地方重新调回山西这个泥潭,就是因为你曾经在这里干过,对山西的地理和人情都比较熟悉。

所以我希望你,能暂时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拿出你的全部本事,帮助我尽快理顺第一军的内部事务,重新建立起有效的指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岩松义雄的话语里,特意加重了“忘掉过去”这几个字。

一听到这里,花谷正那张原本阴沉的脸,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变。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他微微低下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眼神中的情绪。

“哈伊,司令官阁下,请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他的回答听起来恭顺,但紧接着,他却抬起头,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直视着岩松义雄。

“但是,有些丑话我必须事先说明。

如今山西的局势,想必您在来之前也很清楚了。

随着那个苏耀阳的势力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支那军队在山西的抵抗意志也越来越强烈。

我虽然曾经在第一军干过,但时间并不长,而且……”

他故意顿了一下,“时过境迁,很多情况都变了。倘若司令官阁下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他向前走了一步,几乎与岩松义雄脸贴脸,声音压得更低了。

“所以,我要说的是,我会尽我所能。但,我不能保证任何结果。”

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在公开撂挑子、一副阴霾模样的下属,岩松义雄的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握着军刀的手青筋暴起。

他几乎要压抑不住将这个混蛋就地正法的冲动。但最终,那股杀气还是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需要这个熟悉山西的疯子,至少现在需要。

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无奈的话:“……你尽力就好。”

此时,若是有不相干的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会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新上任的一军司令和他重要的部下之间,在打什么古怪的机锋。

但了解内情的人,却很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因为这位花谷正,此前就曾担任过第一军的参谋长,但他的任期只有极其短暂的两个月。

原因无他,他与那位刚刚被苏耀阳的飞机连同逃命的战车一起炸上天的前任司令官——筱冢义男,是出了名的死对头,两人在军事理念上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更重要的是,花谷正性格激进好斗,为人又格外好色,私生活糜烂不堪,导致他不幸染上了性病,并有幸获得了“梅毒将军”的绰号。

这种在当时足以致命的疾病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精神状态,让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偏执暴躁,因此经常被军中同僚排挤。

最终,他被当成垃圾一样,踢到了关东军总部,坐上了无人问津的冷板凳。

而这一次,由于包括司令官筱冢义男、前任参谋长田中隆吉在内的第一军所有高层,被苏耀阳一发入魂地给一锅端了。

东京大本营在极度震怒和惊慌之下,实在找不到一个既熟悉山西情况、军衔又足够的高级军官来辅佐新上任的岩松义雄,这才想起了在关东军司令部里快要发霉的花谷正,不得已将他重新启用。

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的荒诞而又奇妙。

岩松义雄看着花谷正那副桀骜不驯、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背影,最终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一个原本因为患上梅毒而导致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被当成废品发配到关东军坐冷板凳的家伙,现在,却又回到了山西,重新当上了决定十数万皇军命运的第一军参谋长。

这背后,固然有前任司令部被苏耀阳一锅端的直接原因,但更深层次的,是一个让东京大本营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夜不能寐、却又无计可施的残酷现实——大日本帝国,正在流血不止。

它最宝贵的血液,那些支撑着战争机器运转的中高层军官,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消耗殆尽。

不要以为这只是危言耸听。

任何一个有基本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个能够熟练指挥数千人规模的团级部队的优秀指挥官,是多么稀缺的资源。

他们是军队的骨架,是战术的执行者。

想要培养出这样一个人物,需要投入的时间少说也得十年以上,而且还得是百里挑一的天才。更不用说军一级、方面军一级的指挥官了。

战争打到现在,日本在中国阵亡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不仅仅是普通的士兵,更包含了众多的将官和佐官。

据不完全统计,整个侵华战争期间,日本在中国战场上阵亡的少将以上将领,多达九十二人;而少佐以上、大佐以下的精英佐官,更是超过了一千五百人。

这些人,不是后方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后勤文员,他们是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里最优秀的那一小撮毕业生,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帝国精华。

他们的每一次阵亡,都意味着帝国战争机器上的一颗关键齿轮被永久性地敲碎。

而现在,随着这些精华的数量在不断减少,东京大本营的将军们在翻阅可以调遣的军官名册时,惊恐地发现,上面熟悉的名字越来越少,而空缺的位置却越来越多。

正是这种青黄不接的窘境,才导致了眼下这荒诞的一幕。

他们不得已,只能从垃圾堆里,将花谷正这样一个精神状态和身体都有着严重问题的家伙,重新捡了回来,擦拭干净,摆在了第一军参谋长这个重要的位置上。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总不能将梅津美治郎或是香月清司这样的前任司令官调回来降级使用吧。

与花谷正那番不愉快的“交心”之后,岩松义雄将所有的个人情绪都暂时压下,一头扎进了第一军那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

他需要尽快熟悉部队的编制、人员、装备和补给情况,将这个被斩首后陷入瘫痪的战争机器重新启动起来。

时间在紧张的忙碌中飞速流逝。

当天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花谷正走了进来。

他脸上的表情比白天时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焦躁。

他快步走到岩松义雄的办公桌前,将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公文递了过去。

“司令官阁下。”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我们刚刚接到航空侦察队和阳泉守备队的紧急报告。

从今天下午开始,支那人的侦察机开始异常频繁地在阳泉上空出现,活动频率远超以往。我估计,他们已经完全确定了阳泉是我们重要物资中转站的事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

岩松义雄接过公文,宽大的手指夹着那薄薄的纸片,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随手就将文件夹放在了桌上,语气里充满了不以为意。

“苏耀阳如果连我们最重要的物资中转站在哪里都搞不清楚,那他也不配成为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对手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渐渐沉下的夕阳,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就像我们同样清楚地知道,苏耀阳的指挥部和他的老巢就在五台县,可那又如何?我们依然无法在短时间内集结足够的力量去消灭他。这和支那人那句古话所说的‘知易行难’,是一个道理。”

他转过身,看着花谷正,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他们知道我们的物资中转站在哪,这是一回事;但他们有没有能力炸掉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说,花谷君,你不用太过担心。”

看着岩松义雄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花谷正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他强忍着顶撞的冲动,加重了语气。

“司令官阁下,我不得不再次提醒您!”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虽然我们在阳泉周边部署了一个大队编制的高射炮部队,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能高枕无忧了。

根据以往的战斗报告,苏耀阳的轰炸机性能非常优越,他们完全可以采用我们现有高炮无法有效企及的高空,对我们进行水平轰炸。精度或许会下降,但对于阳泉车站那种固定目标,他们根本不需要太高的精度。

“一旦阳泉遭到支那飞机的轰炸,导致前线部队的弹药和粮食供应不上,这对于我们即将展开的‘收复太原’战役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甚至有可能会导致整个计划的彻底失败,届时……”

花谷正的声音越来越急切,他试图将最坏的结果血淋淋地摆在岩松义雄面前。

“够了!”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压抑的办公室里炸响。

岩松义雄猛地转身,那张因长期劳神而显得消瘦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丝狰狞。

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厚实的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砰”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花谷君!”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嘶哑,“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物资的重要性!我比你更清楚前线一旦断了补给会是什么下场!”

他用手指着花谷正,因为激动,指尖在微微颤抖。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即便知道了支那人发现了阳泉这个囤积点,又能如何?总不能因为他们派了几架侦察机,我们就立刻把几十万吨的物资全部转移吧?

且不说在这急切之间我们能不能找到第二个像阳泉这样交通便利的囤积点,就算能找到,又能怎么样?”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一般。

“你能保证,支那人就不会发现我们新的物资囤积点吗?

你能吗?

你要记住,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替我解决问题的参谋长,而不是一个只会把问题和麻烦摆在我面前,却提不出任何解决方案的、只会找茬的参谋长,你明白吗?”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花谷正瞬间沉默了。

他就那么站了良久,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他缓缓地、僵硬地朝岩松义雄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司令官阁下,打扰了。”

他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岩松义雄一眼,转身拿起桌上那份他带来的文件,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办公室。房门被他轻轻地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看着花谷正那孤僻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岩松义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将自己深深地埋进阴影里,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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