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7章 番外:林风(下)(1 / 1)
“唉——”
第二日大朝散去,百官廊下进食。
一个大朝从卯正持续到午初,不少人饿得饥肠辘辘——倒不是他们上朝之前没吃早饭垫垫肚子,而是上朝是个体力活啊,干仗的、打地图炮的、挑拨离间的、看似拉架实则拉偏架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止自己被波及的……朝堂大瓜多得让人麻木,最是费体力。
“令德,我怎瞧你有些恍惚?”
林风余光看到一袭紫袍青年凑了过来。
来人正是在延凰元年末升任司农卿沈稚。
女官中的社交达人。
也是公认人缘最好的一个。
这全靠她那独一无二的文士之道,也是她升任司农寺一把手的资本,如今总管上林、太仓、苟盾、导官四署以及诸监,只是她政务能力实在有限,司农寺内满员可是有六百五十多人啊,她的精力也不该浪费在这里,所以司农寺内务不是由少卿以及各署署令分担,便是将一部分职权划分去了户部。她本人经手的内务不多,上值时间相对灵活,除了大朝必须点卯,其他都可以看情况调整。时间多了,社交娱乐时间也多,谁休沐她就约谁玩。
时间一长,人缘可不就好?
堪称一众紫袍官员中最清闲的一个。
沈稚抬手在林风面前晃了晃,关心道:“可是昨日闹到了,弄得一夜宿醉不舒服?”
林风叹气:“不是,因为些家事。”
在大兄说出那句“一切都依令德吧”的时候,林风的脑子都有些宕机。倒不是她没底气做这个主,而是觉得现实有些魔幻。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全权掌控大兄的婚事吧?大兄是赘婚旧婚还是合婚,未来女方是谁什么门户都由她决定,不需要顾及大兄个人意愿喜好……只要她开口,不论结果好坏,父亲赞同,连曾祖父也不反对。
而这——
原先是她的命轨。
如果凌州没遭遇战火,族人安安稳稳没南下,她能顺利长到及笄年龄,林风相信以父兄的责任心,他们不会随随便便将嫡亲女儿/妹妹随便嫁出去。大概率是让她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跟夫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倘若她婚姻不顺,父兄或许会暗示她可以私下养一二男宠解解闷,只要她没有混淆男方家的血脉,他们可以替她保住这份自由。
这已经是乱世中非常负责的父兄了。
但,仍会罔顾她个人的喜好。
或者说——
他们是给予林风他们眼中的幸福,幸福是以他们人生阅历、家世地位为衡量的标尺。
“……如今不过是颠倒一下,其本质还是没变的。”林风跟沈稚算是密友,有些不方便为旁人知晓的心思,她也能跟沈稚倾诉,“不知是可怜大兄,还是可怜以前的自己。”
或许都有一些。
沈稚道:“还是可怜一下你大兄吧。”
有什么好可怜自己的?
林风就该庆祝以前的她自己有光辉灿烂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前程,再者,林纯也不用多可怜。林风作为一族之长,最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嫡亲的兄长过得不好,她林风在官场上也丢面子。若真要决定林纯婚事,那也是慎重再慎重的。林纯再惨能惨到哪里?
林风:“……”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林风感慨也不全是因为颠倒的处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林纯被族人血亲抛弃一事。逃难南下那些年,林纯为了族人生活而忍受职场霸凌,万千苦楚也要吞下肚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任谁也没有想到留守的这一支林氏会因为林风而风光无限。
两支林氏同出一源,处境差别这么大。
时间一长,南下那一支心态就变了。
他们希望两支林氏合一。
也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
于是,林纯就成了被抛弃的那个,通过将林纯赘婚出去的形式,让林风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也算是这些人的另类“投诚”。父亲为了两支林氏合一,也默认那些族人的提议。
如此,可彻底消弭林风心中那点芥蒂。
他们是这般打算的。
曾祖父看得门清,老人家上了年纪也想家族枝繁叶茂,遂默认了林纯被抛弃这件事。
归根究底不过两个字,价值。
听着密友的烦心事,沈稚宽慰:“你愿意插手就插手,不愿意插手就撂着,总会有人凑上来替你排忧解劳,迫不及待讨你的欢心。”
这些都是沈稚多年的心得。
她从司农寺少卿再到司农卿,这么多年想巴结她、替她解决事情的人多如牛毛,权利地位利益的魅力就是这么大。她不需一点内耗。
林风:“还是要插手的。”
不插手,其他人便会笃定她心存芥蒂。
哪怕她解释说没有,他们也不会信。
林风想起来身侧密友的人脉。
“瑶禾人脉广阔,可有好人选?”
沈稚笑道:“我是司农卿,又不是礼部司下属冰人,不擅长这些。不过有一点你是说对了,我人脉确实广阔,满朝文武就没几个不识的,青年俊才更是如过江之鲫。合适的好人选不少,可你大兄什么模样,我得仔细把关。”
做媒一个不好就是结仇啊。
林风颔首:“这是自然。”
她对大兄那张脸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沈稚在看了林纯之后,也赞同这句话。
见色起意:“令德,你不妨喊我嫂子?”
林风:“……”
当事人林纯更是红了耳根,白净面庞染上绯色,他很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在看到沈稚那身紫袍的时候,将话咽回肚子,不敢得罪人。
沈稚一看兄妹俩反应就知道不太行。
叹气:“唉,看来是没缘分了。”
林风:“……”
她也没办法赞同啊。
沈稚这个司农卿是不怎么管司农寺内务,但她在司农寺的地位依旧固若金汤,在重视农耕的主上眼中更是香饽饽。瑶禾要是成了她嫂子,变相将瑶禾捆绑到了自家老师阵营。
这不利于朝堂稳定。
下次百官全武行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
沈稚打了包票。
一定会给林风物色一个好相处的嫂子。
哪怕无法在朝堂上产生助力,也会在其他方面对林风有切实益处。与其说是给林纯相看合适的伴侣,倒不如说是给林风选一个盟友。
下值后,林风将吏部述职的大兄接回家。
兄妹俩并辔而行,相顾无言。
直到林风率先打破安静:“大兄若有中意之人,一定不要隐瞒。曾祖父与父亲他们的打算只是他们的打算,我更希望你能顺心遂意。家中一切还有我在呢,无需锦上添花。”
林纯抿了抿唇,声音极轻。
“嗯,我知……也,辛苦你了。”
林纯其实反对两支合一,倒不是舍不得那点三瓜俩枣的族长权力,而是他知道希望两支合一的人都希望从林风身上汲取好处,或是名声,或是利益,这对林风而言是负资产。
更怕日后尾大不掉。
他都能想到的事,林风如何想不到?只是她没林纯那般心软、优柔寡断、性情软糯,她为族长,有的是处理族人的手段!
林风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手腕强硬,硬是没让这点动荡传出院墙。
外人看来,她家里依旧风平浪静。
沈稚那边还没将人选送过来,林风先撞见礼部司的冰人上门。冰人还是上一个冰人,脸上盈满笑意,手中捧着一卷女方的画像。这次依旧是有女方主动看上林纯,遂托冰人上门探口风,若有意可见上一面,进一步熟悉。林风啜了一口茶:“不知是何家女君?”
冰人对她恭敬,浑然忘了林纯才是当事人,道:“回太师公,女方是上护军鲁公。”
林风那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茶险些呛住。
“你说鲁之宗?”
鲁继最近确实是回到王都宿卫。
冰人点点头:“正是。”
旁听的林纯人都有些麻了。
整个脊背绷得很紧。
他不认识鲁继,但他认得上护军啊。
自己何德何能高攀此等人物?
林风更加好奇鲁继怎么会趟这个浑水。
此事说来话长,冰人便长话短说了,源头还是上一位托礼部司说媒的女方,不知怎么就传到回王都宿卫的鲁继耳中,而鲁继又恰好有这想法,于是要了林纯的个人资料。看过画像以及其他详细调查,初步满意,便让礼部司跑这一趟了。双方找个时间可以碰碰头。
听冰人这么说,林风懂了。
她此前听到一些消息,说是鲁继在发愁侄儿的前途,鲁继侄儿没有修炼天赋,尚在襁褓就经历了灭门之痛,全靠姑母养育照拂,鲁继又常年在外征战,不可能时时刻刻抓他的学业,如今只能说平平无奇。没有纨绔作风,但也撑不起门楣,鲁继不得不另外想办法。
遂,萌生了开枝散叶的念头。
公羊永业这个半道出家的男科圣手告诉她,她的武气属性也不利于子嗣,好在现在还没有攀顶,若想有子嗣可以早做打算。为什么男科圣手也懂妇科,只能说生育一通百通。
_(:3」∠)_林纯向林风投去询问目光。
林风点头道:“那就看看吧。”
鲁继跟沈稚又有不同。
前者是主上心腹,算得上第一批元从了。鲁继敢让冰人上门,肯定有得到主上默许,林风便也放心。这一等就等到鲁继休沐那一日。
林纯通过吏部述职考核,留任王都,入司农寺为丞。话少,干活不抱怨,平日没有什么存在感。刚要下值就发现一众新同僚表情怪异,时而艳羡时而调侃,看得他一头雾水。
他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官署来了等他的人。
林纯没见过对方,但看人装束也猜到了,忙上前行礼。鲁继:“这都下值了,无需多礼。今日我休沐,林君可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
“那就我决定。”
“是,全凭鲁公做主。”
鲁继便带他去梨园看新戏。
林纯年岁比鲁继稍长,可站在对方身侧却毫无阅历上的优势,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要吃就吃,要看戏就看戏,甚至连对话也相当公事平淡。鲁继作为武人也不喜欢拐弯抹角。
“林君如何看待合婚?”
鲁继坦诚自己的需求。
实际情况下,赘婚会更适合她,但她家中有一侄儿,乃是兄长唯一骨血,鲁继也不想招个赘婿对他有妨碍,若是选择合婚,侄儿也未必能多好照顾她孩子,而她要忙于奉公。
“……因此,恐要劳烦林君多费心。”
日后合婚也需要林纯照顾孩子。
林纯愣愣看着她,点头:“这是自然。”
鲁继又问他喜好男还是女。
这问题踩到林纯敏感神经,他如芒在背,但很快意识到鲁继问的是更喜欢男嗣还是女嗣而非性向。他暗暗松一口气:“男女皆可。”
职场霸凌给他留下过于深刻的阴影。
但更让他如坐针毡的是鲁继干脆利落的作风,每每都让林纯难以招架。一场相亲下来连祖宗十八代都被她问清楚了,当然,林纯也知道鲁继休沐时间、月俸以及家中的资产。
等散场已是月上中天。
鲁继将人送回家。
她没有直接走,而是与林风叙旧交谈。
具体谈了什么内容,林纯不知道。
林风:“……”
她震惊:“你们出去就谈了这些?”
鲁继坐姿慵懒:“不然呢?奔着开枝散叶过日子去的,总该坦诚布公,你大兄性情确实不错,若是他与我侄儿也能处得来,我想将事情定下。你要不要提前喊我一声嫂嫂?”
林风:“……”
她怀疑鲁继过来就是想听这一声嫂嫂的。
本想说还早,可考虑到实际情况……
上护军肯垂青,还是合婚,傻子才反对。
要不是还讲矜持,怕是阿父第二天就将儿子洗洗干净送人府上。确定鲁继是认真后,林风也只能颔首。此事并未传扬,知之者甚少。沈棠显然是其中之一,而她同意也是有原因的,不过是想借着这桩婚事当个借口,进一步完善男女婚姻律法,彻底废弃纳妾制度。
与其相关的律法也进一步推动。
不成婚,男女关系她不多做管束。
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
可要是成了婚,那必须忠贞,若婚后另有所属,也先终止当前婚姻再去寻求新幸福。
不允许扒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鲁继是武将,林纯是文士,二人能当做典型例子看待,也是非常好的借口。沈棠与林风说这些,自然是要她配合。林风只有心疼,主上连这些事情都要顾虑周全,也太累了。
自局势稳定,东北大陆被并入康国版图,康国管理起来就更难了,几乎每天都有奇葩事情发生,地方欺男霸女屡见不鲜——这天地下的女性武者文士可以摆脱泥淖,但寻常女子的处境依旧恶劣,更需要完善的律法保护自身。
沈棠这些年鼓励妇女婚嫁,自然也要替她们了断后顾之忧,不管阻力有多大都要做!
“令德可有中意之人?”
哪怕林风年近三十,但在沈棠眼中依旧是当年的孩子,君臣下棋也会闲聊些家常事。
沈棠知道林风答应两支林氏合并,也间接默认新的林氏以她为主,免不了婚事烦恼。
林风道:“并无。”
她略有迟疑,道:“也不怕主上笑话,臣从无成家的念头,更无绵延子嗣的想法。”
哪怕林氏主支该是她的血脉承袭。
林风为此生出不少缠丝。
只是这些话不好跟曾祖父或是父亲说。
看着伏在她膝头的孩子,沈棠怜爱地道:“那就不做,人生并非定式,不是每一步都要走的,你也可以跳出定式走一走其他的路。”
林氏这帮人也未必能活得过林风。
“功名利禄似浮萍飘絮,得失纷纭如沧海一粟。”沈棠轻抚着小姑娘的发丝,笑道,“金章紫绶,驷马高车,凡此种种人间富贵,譬如朝露,譬如晚霞。唯有我天道永恒。”
求道吧,孩子。
|w`)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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