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侥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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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一知半解;

中庸,一知半解。

全都一知半解。

齐斟悟坐于高位劝解道:“陈家贤弟,不必过于谦虚,今日大家也不过是一起凑凑热闹罢了,不必比出个高下来。若不然这样,我等允你借用邻韵,哪怕不工整也无所谓,真输了就罚酒三杯,不必朗诵声律启蒙。”

今日是齐阁老邀请陈迹来的,且另有深意。齐斟悟确实不好让陈迹将面子丢在此处,所以放低要求。

可他哪曾想,陈迹连五微韵是什么都听不明白。

即便会写,陈迹也不能再写了。其实他也可以写一篇震铄古今的名篇,将所有人镇住,而后说“我的诗重若千钧,玩不得这种小儿科的游戏”,只要他背出来的那一篇足够好,那他说得就是对的。

但他在洛城曾当众说过,破阵子是靖王所写,他不会写诗。

陈迹向齐斟悟拱手道:“有劳齐大人费心。但在下当学徒时,清晨起床挑水扫地,白日切药称药。夜里师兄们的呼噜声震天,师父吝啬,有时候连油灯都舍不得让我们点……在医馆时,确实没有闲暇诵读经义。”

陈迹说这番话时毫无羞赧神色,似乎也不觉得在医馆当学徒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毫不遮掩。

那位弹奏琵琶的少女忽然抬头,再次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复又低下头去,弹起了一首破阵曲。

众人见陈迹铁了心,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齐昭宁百无聊赖的道了一声:“没劲,白白等了一个时辰,还不如再去教坊司看一遍汴梁四梦。”

此时,沈野温声道:“我听说陈家公子弃文从武,想来是有开疆裂土之志。不论从文从武,都是报效朝廷,无甚区别。既然他不愿参与,我等也不必勉强……要不还是别作诗了。”

说话间,沈野笑着与陈迹对视时,微微点头,彬彬有礼。

林朝京却不依不饶:“沈兄,今日是文会,连你这位虎丘诗社的文魁都来了,不比诗词歌赋还有什么劲?既然陈迹不愿写,我来写一首如何?”

却见他左手扶着右手衣袖,提笔在桌案上写下:“夜雪封山猎骑肥,孤村火尽犬声微。辕门晨报擒酋首,系得苍头带血归。”

这次,满堂皆静,无人敢再叫好。

还没等陈迹反应过来,齐斟酌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他娘的什么意思,齐铎,取我剑来!”

齐斟悟也愠怒道:“齐斟酌,你做什么?”

齐斟酌并两指为剑,怒指林朝京:“哥,这小子讽刺边军将士杀良冒功呢!”

孤村火尽、系得苍头,这首诗写着边军屠戮孤村百姓,以老人白首冒充战功的事,句句直指固原边军杀良冒功。

林朝京慢条斯理的搁置毛笔:“齐兄动什么怒啊,我且问你,尔等随太子前往固原本是查杀良冒功一案,可曾查明?”

齐斟酌铁青着面色沉默不语。

林朝京又问道:“我再问你。传言,陈迹一人斩天策军首级百余颗,这是连寻道境大行官都未必能做到的,他如何做得到?这还不能说明他虚造战功?”

齐斟酌怒道:“你放什么屁呢?”

林朝京淡然道:“那你说说他是如何杀的?”

齐斟酌面色一滞,当时他躲在房顶上瑟瑟发抖,哪能知道陈迹是如何杀了那么多天策军?而他这一滞,在众人眼中,恰恰坐实了林朝京的讥讽。

齐斟酌不再与他纠缠,转而怒斥道:“喧宾夺主,你那阉党兄长没教过你如何去别人家做客?还是说,阉党都如此肆无忌惮、不懂理法?”

林朝京面色一变:“齐斟酌,我早与林朝青那阉党割袍断义再无瓜葛,文坛皆知此事!”

齐斟酌挑挑眉毛:“你林家原先不过是文吏出身,若你真与那阉党割袍断义了,怎还能有如今豪奢的日子?”

众人朝林朝京看去,只见林朝京一身白色斜领大襟,衣领边缘以金线绣着万字曲水纹,头戴金丝琥珀三梁冠,贵气非凡。

这林朝京平日里出手颇为阔绰,这也是他能在身边聚起不少文人士子的缘由。

未等众人深思,坐在主位的齐斟悟拍案而起:“齐斟酌,我劝诫你多少次了,莫以门第观人!快,给林家贤弟赔个不是!”

齐斟酌别过脸去:“他先污蔑我的。”

林朝京笑了笑,转头对齐斟悟拱手道:“齐大人不必在意,我与齐斟酌只是玩笑而已。”

齐斟悟缓声道:“好了,年轻人血气旺,一言不合就要大吵一架也是常事。至交好友,哪个没有吵过架?只是,尔等科举之后都是新科进士,这般脾性,未来如何做我宁朝柱石?咱们继续作诗吧,上诗钟来,若诗钟震响时诸位还未做出诗词,可是要罚酒的……陈迹贤弟,你便不用参与了。”

陈迹转头低声问齐斟酌:“羽林军的兄弟呢?”

齐斟酌解释道:“我姐夫领着他们在东院饮酒,咱们这边应付完了就过去,呵,与这些文人在一起当真别扭!”

陈迹嗯了一声:“那个名叫黄阙的盐商之子坐在哪?”

齐斟酌指了指:“就在你右手边。”

陈迹转头打量着自己身旁的南方文人,对方二十八九岁的模样,两鬓竟已有些许银丝。对方没看旁人,目光始终停在对面齐昭云身上,齐昭云亦在看他。

陈迹打断两人含情脉脉,客气道:“黄阙兄?”

黄阙回过神来,好奇道:“贤弟怎知我名讳?”

陈迹微笑道:“黄阙兄的才华,在下早有耳闻。对了,听闻黄阙兄家中做得是盐商生意,近来生意如何?”

黄阙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商贾之事,没甚好说的。”

陈迹还要再追问,黄阙却推辞说去更衣,急匆匆出了明瑟楼。

小满在一旁提醒道:“公子,士农工商,商贾是最低贱的。人家已经是要考科举的人了,您非在文会上追问盐商之事,人家铁定以为您要故意羞辱他呢。”

陈迹也已猜到这点,只能按下心思低头夹菜。一场文会。

旁人桌案上是宣纸换了一张又一张,他桌案上是菜肴换了一碟又一碟。没人再瞩目他,就像是这明瑟楼里的光照下来,偏偏在他这里缺了一角。

对面的齐昭宁原本还在专心看诗,渐渐也注意到陈迹这格格不入的举动。

等她看见陈迹光明正大的将点心塞给小满时,顿时皱起眉头对身旁齐昭云说道:“哪有人会在赴宴时给丫鬟偷偷塞东西吃的,太没规矩了。”

齐昭云莞尔一笑:“他先前是陈家庶子,又被他那嫡母发配去医馆当学徒,没规矩是人之常情。人总是会变的,他回到京城待久了,自然会懂规矩。”

齐昭宁越看越气:“爷爷还与父亲商议,想让我嫁给他,怎么可能!稍后爷爷从宫里回来,我便去找他说清此事,让齐真珠嫁这陈迹,庶女配庶子,刚刚好。”

齐昭云劝慰道:“他是武将啊,武将确实粗俗了些,可武将也有武将的好处,能扛事。”

齐昭宁气闷,两只手在桌案下面扯着手帕:“我先前听说他斩敌将首级百余颗确实钦佩,他们进京那天我就看见他了,觉得他还有些英雄气,所以我今天连戏都不听了也要回来参加文会。可你方才也听到林朝京怎么说了,那战功分明是虚报的,定然是陈家为他弄虚作假,卑鄙。”

齐昭云捂嘴笑道:“万一是真的呢。”

齐昭宁把手帕扔在地上:“反正我瞧不上他。我要嫁,就嫁给汴梁四梦里李长歌那样的英伟男子,诗书双绝还会武艺,既有报国之志,又有栋梁之材!”

齐昭云叹息一声:“昭宁,戏里都是假的。”

齐昭宁没再搭理齐昭云,招招手对丫鬟吩咐道:“交代下去,不许再给那陈迹上点心菜肴了,他和他那丫鬟怎么这么能吃,来我齐府打秋风吗?”

齐昭云急了:“不可,他是爷爷亲口请来的客人。”

齐昭宁对丫鬟怒目相视:“去啊,愣着做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有小厮碎步走进明瑟楼正厅,朗声通传:“大公子,佛子无斋到了。他还带来了云州转世佛子,罗追萨迦。”

齐斟悟豁然起身:“快快有情,我还当佛子不来了呢。”

沈野低声问道:“罗追萨迦……是那位有‘他心通’的云州佛子吗?”

林朝京笑着应道:“是他,他如今正在缘觉寺修行。”

满堂宾客齐齐起身,望向厅外。

陈迹坐在桌案后没有起身的意思,转手又将桌案上的点心塞给小满。

他怀疑曼荼罗密印饕餮门径的修行便是吃东西,这小满像个无底洞似的,不管塞多少点心都填不饱……可如今家里的条件不允许小满敞开了吃。

下一刻,佛子无斋身披月白袈裟,仿佛带着一束月光走进明瑟楼,连正厅里的烛火都明亮了几分。

“烛火明亮几分”并非夸张形容,而是真的明亮了几分。

在佛子无斋脑后,似乎真有一圈朦胧的佛光,连屋外广池都被照亮了,可远远看见湖底有锦鲤游弋。

肥肥胖胖的锦鲤全向明瑟楼游来,聚在岸边,如万鲤朝圣。

这宛如神迹的一幕,惊得宾客连连称奇。

佛子无斋跨进厅内,双手合十,温声道:“诸位施主见谅,小僧来迟了。”

齐斟悟哈哈大笑着绕过桌案迎来。

他走至厅门前伸出双臂扶住无斋胳膊:“无妨无妨,无斋佛子能来便好,我齐家这明瑟楼蓬荜生辉。还有这位云州佛子,早听闻你那‘他心通’的神奇,今日可叫我等见识见识?”

可无斋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忽然越过齐斟悟的肩膀,看向桌案后正捏着半块点心的陈迹,久久不语。

所有人顺着无斋目光看去,却不知无斋为何要如此凝视陈迹。

齐斟酌用胳膊捅了捅陈迹:“师父,别吃了。”

齐斟悟疑惑道:“佛子怎么了?”

无斋笑了笑,双手合十对陈迹微微躬身:“陈迹施主,别来无恙。”

众人一怔。

陈迹抬头看去,却没看无斋,而是看向无斋身后的小和尚,只见正兴高采烈的跟他挥手。可当他与小和尚对视的刹那,小和尚忽然慢慢收敛了笑容,变成与年龄不符的慈悲。

此时,无斋被忽视了也不动怒,依旧笑着说道:“陈迹施主,上一次走得匆忙,这一次想必有大把时间叙旧了。”

齐斟悟看看陈迹,又看看无斋:“佛子与陈家贤弟认得?”

无斋坦然道:“当然认得,去年冬天陆浑山庄文会,便是这位陈迹施主以无我、有我为题,辩倒了小僧。”

齐昭宁惊愕道:“文会?陆浑山庄文会?”

齐昭云解释道:“先前京城说书人每天都要讲那文会辩经好几次,汴梁四梦里李长歌与佛子的辩经桥段,就是借用那次辩经。连李长歌为郡主牵起缰绳走过一线天,也是从那段故事里来的。”

齐昭宁下意识的啊了一声,豁然转头看向陈迹。

齐斟悟惊疑不定的问起陈迹:“是你在陆浑山庄辩倒了无斋佛子?”

见众人目光投来,陈迹咧嘴笑道:“侥幸,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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