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衔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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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骥】聂伤衡,天山“八骏”之首,江湖上谈起天山崛起的代表,首屈一指的总是这个名字。

他列在第八,今年却仅仅三十一岁,即便在鹤榜前十之中,也是尤其年轻的一位,其中年在三十以下的,除了北海府“海若”一脉二十九岁的齐谒外,就只剩那位少剑君了。

除去那些总隐在世人视野外的天楼,这正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若非羽鳞试当头,绝无幸运能看到这样的出手。

祝高阳喟叹一声,手搭在裴液肩上:“瞧见没,这才是当今真正一流的剑啊,你那点儿三脚把戏,不要总翘尾巴,多学多练吧。”

“我今年才十八,跟这位聂前辈有什么可比。”裴液挑眉,“倒是祝哥你都二十七了,跟人家只差四年,却在鹤榜上一个凤头一个鸡尾。”

裴液想了想:“你其实自己心里觉得紧迫,觉得被同辈的优秀打击到了,才借提点我来排遣。”

“……”

石簪雪笑:“祝真传与聂师兄差四岁,晋入玄门的时间却只差三年,到了晋入谒阙时就只差两年半,就起势来看,祝真传进境要明显快上一筹,‘薄发’之时也将到了。”

裴液道:“他现在给堵住了,恐怕一辈子也薄发不动了。”

祝高阳微笑着捏他颈子。

裴液道:“祝哥,如果你对聂伤衡前辈出剑,他会不会一提溜把你拎起来。”

祝高阳猛地发力,裴液肩膀缩起来,牙缝里细声道:“祝哥、祝哥错了祝哥……”

石簪雪在一旁微笑:“两位感情真令人艳羡。”

祝高阳松开手,瞧了揉颈的少年一眼,道:“安香仙子,那位见过一面的李小掌门呢?怎么不见来。”

裴液僵了一下。

“李掌门帮着整理了水坞,自觉后面帮不上什么忙,便先回京去了。”石簪雪微笑,“李掌门年纪尚小,是初次入京,来此一月都在河湖上飘泊,早想去神京瞧瞧了。”

裴液没答话,他望着江上,心里知道少女玩心没那么重,要么是入京办事……要么就是不想和自己多见面。

他怔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天上,又想起那句“也多赖晋阳殿下的一封手令”。由来她都比自己勇敢坚定得多……不论是决定在一起还是分开。

裴液摇摇头,按以往的经验,知道这种思绪一想下去就没完没了,他重新凝眸,望向了江面之上。

聂伤衡持剑立在五艘大船之前。

即便到了这时,那片雨雾濛濛中依然什么都瞧不清晰,如一场大幕般遮掩着什么,但江面上刚被遏制的船们已再次向前推进了。

在目睹了聂伤衡五息杀五玄之后,整个江面上的形势都变得如风扫落叶,天山方固然是早知大师兄作为倚仗的可靠,渭水坞麾下则是真正地闻风丧胆。

身在一艘飘摇小舟之上,见那人将河面和风雨斩出数十丈的空洞,往日高不可攀的坞主与四位堂主的脑袋被摘瓜般摘了下来。一时岂还有人敢做他口中的“拦者”?仓皇弃兵举手者、跳船而走者,不计其数。

天山真的已经太久没有在江湖上露面了。

他们高居在西方的接天之峰上,离那些抬手就能摸到的星星太近,离人间太远了。天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也像那些星星一般,人们都知晓它的存在,但也习惯了它总是高挂空中,不在真实的江湖中出现。

很多时候它不在意任何江湖上的纷争,它常常派出一些弟子行走人间,但除了报上名号时换得几声惊奇而敬畏的言语,几乎不在江湖里激起任何波澜。

但近年来它的存在感确实越发强了起来,不论是在鹤凫册上,还是在陇地江湖的感觉中,这座高山上不理世事的门派开始尝试插手些什么。

于是就令人们知晓,即便在遥隔两千余里的神京,即便在势力丛生、盘根错节的八水之上,他们的意志依然能完整地得到贯彻。

绝非只会修行、不通世务的世外门派,无论情报、组织还是执行都显出一流的水准……这样一座高门有这般影响尘世的能力,那么此前它们韬光养晦是为了什么呢?或者说,他们既然代代高居山上,又因何将弟子们训练得如此得力?

天山在神京的第一次露面,人们眼中这座遥远的门派没有揭开什么迷雾,反而变得更加神秘。

如今,渭水坞的抵抗被摧枯拉朽,聂伤衡立于五船之前,背剑在臂后,左手缓缓抬起,以一个放松舒展的姿态停在空中,如在轻轻触摸风雨。

河上玄气再次泛动,如同水波荡起的细沫。

刚刚的爆发于他而言似乎毫无压力,一百丈之内,风雨开始隐隐飘摇,玄气牵系向他的指尖。

然后这些空中的波荡渐渐聚合为一种谐律,在百丈之内,雨滴在某一刻似乎静止住了,如被无形的琴弦震颤,在空中抖振不休。

十滴百滴,万滴亿滴……甚至也不只是雨水,雾,这种更细小微末的液珠,男子阖目微皱,似在三个呼吸后摸到了它们的呼吸,于是它们也被渐渐抖振起来。

裴液更早一步微微仰头,他大概辨认出了这初次所见的玄术。

《西海群玉录》·【天澜】

在博望那一夜的搏杀后,裴液在仙人台中配合完成了复盘和归案。

那时在文字的描述里,在石簪雪和亲历人的讲述里,他邂逅过这道玄术,据说它能将一定范围内的玄气调为某种危险的律动,身在其中的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就仿佛天忽然有了波澜,鸟儿就只能羽飞翼折。

但在这位【赤骥】手中,他才真正见到它的上限……简直宛如一项神迹。

百丈之内的每样事物都有各自的韵律,在如此巨大的范围中,聂伤衡以妙到毫巅的掌控令玄气为每一个目标单独奏乐。

这时他轻轻握住了伸出的手,如同扯紧了千亿条琴弦,一切液珠、风声都似乎停止了颤动。

然后他轻轻一放,百丈之内,作为他目标的一切同时开始解离。

大大小小的液珠在一瞬间爆炸为气体,风声都在这片空间消失了一霎。

然后是首当其冲的第一艘大船,它前半艘船身崩溃为炸开的细小碎片,这种质感几乎令裴液产生错觉,仿佛构成这船的不是由铁与木,而是由一层皮包着的细软粉尘。

不然何以形成这样雾般的炸散呢?

视野之中已陡然一清。

其实那些遮目的雨雾横跨何止千丈,但男人已确实肃清了相当广阔的一片,只在几个呼吸间。

下一刻这片空白的边缘被缓缓弥合,聂伤衡提剑走入,再次抬手,似要就此将这片雨雾硬生生凿穿。

但那迷濛的深处已响起一声叹息。

“横冲直撞,入我胃肠……”

这声音嘶哑而冷,不像人的语声,倒像妖鬼的喟叹。

江面上风雨如旧,无数人却觉得莫名冷了下来,有些已忍不住抖颤地调转马头,仿佛那片广阔的迷雾不再令人好奇,一只地狱的妖魔就要挣破茧衣显出身形。一条庞然的、修长的鳞尾骤然破雾而出!

渭水坞的大船也不过与之仿佛,桅杆在其面前犹如细针。通体沉暗的红色,如玉如石,无数时间打磨后的浅淡,它现身太快、起势太猛,遥遥望去,一瞬间像是条轻灵的飘带。

聂伤衡像只平地拔起的鸟,脚下水面被这巨躯击碎,不知他如何与这鳞尾交了一合,剑势灵妙地转过,口中还是吐出一口伤血。

而就随着这条神异的鳞尾破水而出,裴液忽然能瞧清那雾中的一切了。

不知是那雨雾散了开来,还是将他也笼罩了进去,视野中铺展开一副令少年震撼失语的妖异场景。

那五艘大船确实是静止地停在那里,它们收了帆,下了锚,彼此之间贴得很近。

由此拼凑成一副勉强的砧板。

那灵异之物的身躯太修长了,即便盘弯着铺展开来,还是显得勉强,以致船与船之间不得不耷拉下一截弯弧,几丈长的尾端从侧舷垂落下去。

它也太沉重了,五艘船都被压得多处变形,它必须尽量均匀地分担在不同的甲板上,任何一艘船多承受一些,都难免有倾覆之虞。

它的身体整个被剖开了。

血像溪瀑一样从甲板上浇进河里,青色的鳞甲向两边摊开,露出白色染血的肉,起伏的脊骨像妖类的楼阁。无数奇异的妖灵攀在它身躯上噬咬,那些拥有尖利牙齿的种类每一次拧颈都扯下厚厚一块。遥遥看去,就像虾蟹在分食巨蟒。

它那颗瑰美的虎头依然存有生命。

瞳中依然带有神采,鬃鬣也在随着呼吸微微摆动。

但这副残躯已显然无法再支持任何动作了。

那袭米粒大小的朱衣就盘坐在这副躯体中间,低头散发。

一柄染血挂缨的剑斜插在他身旁的甲板上,宰杀是个邋遢活,靴子、头发、衣裤都没能幸免,带着喷溅状的污痕。

裴液莫名被这柄剑捉住了魂魄,但他很快转过视野。

另一条水主就盘踞在这袭朱衣身后。

它鳞片沉红,生有一颗犀般的头,尤其额上刺出一枚尖锐的角,它与船上剖开的水主体型全然相同,身上还带着一些惨烈的撕咬之伤。这种灵异之物似乎能在现实与幻境间同时搭载自己的身体,它时隐时现,从船上蹭过时却并不带来丝毫摇晃。

那修长的身躯缭绕在朱衣身后,就像他伸出的几只舞动的触手,显然刚刚的鳞尾正是从这里飞出。

……怎么会这样,他杀了那位水主。

裴液攥着缰绳,直直望着那五艘血染的大船。

那真如一个妖异的祭坛,可什么能消受这样的飨宴呢?

他很快把祭品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抛出去,心知这是仙君带给自己的烙印,显然祭品是不能允许这些妖灵大啖的。

这副景象其实脱离了裴液的预想,不是案情上的逻辑,而是某种微妙的直感——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看到的太多了……或者看到的太少了。

这令少年有些不安。

如果这就是你们“登位”的阶梯,那么雍戟呢?燕王府其他的布置呢?

裴液亲身体会过灵境的神异与庞大,如果什么人要掌控这种力量,总要有些“真正的”事情发生的。

裴液皱着眉,江面之上,朱衣真如端坐祭坛的恶鬼,他低着头,抬起滴血的手,再次“啪”地拍在了地面上。

水混着血四溅,鳞尾飒地撞在了聂伤衡剑上,然后将剑势连带百丈玄气一同击碎,男人如刚刚的窦象一般狼狈飞了出去。

刚刚那些身若游龙的灵敏、横扫江面的磅礴好像忽然被剥夺了,这位鹤榜第八躲不过哪怕简单的一扫。

但他下一刻手指如爪地嵌进了鳞片之中,男人面无表情,百丈之内风雨骤然狂烈,八方席卷,几至于看不清的地步。

但那只是玄气带起的末梢。

鲜烈的血从鳞尾之中迸发,把雨都染成了红色,一道道深刻的伤痕嵌入进去,鳞片断裂纷飞。

《西海群玉录》·【解羽】

这曾经现身在博望雨夜的一式再次脱胎换骨般出现在这里,这条一扫能令大船倾覆的鳞尾如被打上细密的花刀……但这锋锐至极的力量还是被阻隔在了骨骼之上。

下一刻这条庞然的鳞尾再次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胸口,令他浑身僵直。

但这一次没有转圜之余地了。

朱衣像一道鬼魅。

他只一个眨眼已飘然跃在男人咽前,单手按在鳞尾之上,寒凉的剑刃提在手中,缨子正在空中飘舞。

裴液目睹这一幕心肺攥紧,他见过的天楼十分有限,算来无非越爷爷、仙君与北海脉主,他对这个境界的想象一直庞大而威冷,举手投足犹如呼啸。

但眼前这袭红衣将两百丈距离一飘而过,这种诡冷的无声实在带给他深深的寒意……那人抬手轻轻一划,聂伤衡的头颅飞离在空中。

裴液僵然地望着这一幕,一瞬间他浑身透凉,周围好像只他一人——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也全然不能相信聂伤衡就这样死去。

他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果早知道此人即为天楼,为什么这时候没人出手呢?怎么能就这样坐视聂伤衡被杀死?然后就在这一刻,他对上了那袭朱衣望过来的、散发下的眼神。

于是裴液忽然恍历一场大梦。

视野中的一切仿佛都在回溯,鳞尾在收回,雨朝着天上流淌,聂伤衡的鲜血灌注回他的脖颈,连头颅也飞了回去。

而一切的复原,只换来一条线的变更。

——攀着这丝目光的接触,这袭朱衣凌在了裴液之前。

仿佛有段已发生的时间被擦去,裴液全然僵滞地面对着这一切,这一刻他什么都忘了,那双眼睛离他不过半尺,散发下带着胡茬的唇角朝他勾起了个弯弯的笑。

那枚染血的缨子飘着,一丝冰凉已划上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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