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洗世(月末求票!)(1 / 1)
裴液怔然瞧着这幅景象,两条形貌神异的长蛟渐渐被雨洗去身形,那些鳞甲融化之后没有显露出血肉白骨,两条长躯在天地雨幕之间留下了一道浅淡的影,直到淡成了一幅画,而后连油墨也被点点洗去。
一瞬间裴液觉得它们从未真实存在,雨穿过那两道庞然的画影,似乎什么也沾染不着。
身旁李贺抬手一指,飞光飘然掠出,直奔那两道江上长影,但这柄名剑同样与它们擦身而过了,仿佛根本不在一个世界,谁也打扰不到谁。
两道影子被越洗越淡,它们就此完全消失了,剩五艘大船荡漾在那里,血和鳞妖们梦幻泡影般散去,江面上只留下风和倾盆的雨。
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好像就这样消逝了。
静了很久。
大雨濯得视野朦胧,裴液下意识转过头,连身旁那位天山的仙子都没有撑起真气,衣发都湿了,眼望空处,神色怔然。
“那个赵灵均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道。
少年一开口,才仿佛打破了某种静谧的氛围,石簪雪怔了怔:“他是讲,蜃境之内的动向,我等难以影响吧……却不知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裴液又望向李贺,男人缓缓摇头:“我感知不到他了。”
大家都感知不到了,江面平凡如常,岸畔的江湖人影也开始晃动起来,似也猝不及防这等骤雨,都在找地方躲避。
祝高阳一勒马:“此处雨大,先去船上商量吧。整合一番八水动向再说。”
众人上了天山驶来的大船,把大雨白雾间隔在外。几只魂鸟在第一时间就放飞出去,冲上了云尖,有的是报知,有的是询问,祝高阳又四下遣了十几名羽检去探查联络。
半条渭水一直在仙人台监察之下,羽检们很快回报消息,言江面上皆无异动。唯独所有监察哨位都报了这场大雨,连一百八十里外的飞信都写了“两刻前,雨骤”。
“两刻前咱们这里雨势才陡然转大。”祝高阳转了转指尖信笺,眉头微蹙“焉有如此快的云。”
“但也许有如此大的云。”石簪雪道。
无人言语,所有人都感知得到这场大雨的突然,但这时并无头绪可以琢磨。
几人坐在舱内,暂时得了些休整。
无论如何,八水之上的蜃城确实被他们彻底扫清了,再也不能隐藏任何东西、推行任何谋划,这几乎也是本次任务一开始的目标。
裴液立在打开的窗前,大雨淋在江面上,几乎白茫茫不可视物。
应当说,那种凄寒幽胧的氛围从江上消失了,白雾不再总像隐秘着什么,记得第一次撑着渔船驶上涝水时,那种幽幽冥冥之感总是触动他的心弦,而现在那种灵氛消失了,裴液不能比这时更感到这是一个平凡的世界。
但他心里总是难以安定下来。
魂鸟扑棱棱地从窗口飞入,立在桌上抖了抖湿羽。
消息开始递送过来了,很快有第二只第三只。
祝高阳拆了扫过一眼,又即刻去拆第二封,如此尽数读完,迎着几人询问的目光,道:“八方消息,渭水下游、泾、沣、涝、潏、滈、浐、灞七水,水系漫延之湖河潭溪,并一切沾溉之京畿城镇村庄,都在三刻之前迎来了大雨。”
几人静了一会儿,舱外响起蓑衣刮擦的声音,一名戴笠的羽检快步走了进来。
立在门前道:“鹤检。神京仙人台刚刚急讯,说神京天候由晴骤然转为大雨,中丞因问鹤检处事项。”
“八百里京畿……”祝高阳喃喃思忖,“如此说来,确实如赵灵均所言,蜃境之中恐有大变。”
舱中静了片刻,李贺道:“唯有【白水】仙权有此威势,借由……借由……调动整个蜃境,遮盖千里。”
他顿了顿,蹙眉,似乎忘了些什么。
裴液从窗前转过身,再也静不下心:“我去渭水坞船上看看。”
聂伤衡与天山弟子早已登上了渭水坞那五艘大船,正在搜索勘察,裴液几个起落间掠上甲板,一眼扫去,那些视野里所见的残鳞污血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连气味都没有留下。
甲板上身影青白相间,天山弟子的门服色调样式颇多,什么身份穿何等衣装十分谨严,总在细节处带有深远的古意,又仙气飘飘,是极捉眼、极容易辨认的一类。
聂伤衡立在中央之船的桅杆上,按剑垂眸着,裴液到其身前,抱拳道:“聂前辈。”
聂伤衡看着他掠上来,微一颔首:“裴少侠,尚安么?”
裴液怔了下,才摸了摸喉间那道挺浅的血痕:“无碍,劳前辈记挂——船上可有什么发现么?”
“一个人也没留下,都遣出去行船了。”聂伤衡低眸瞧着,“已搜了一遍,几乎是五艘空船,除了装饵料的绳兜,没有任何与灵境相干之处。”
裴液顿了顿:“我也觉得像幻觉一般,说消失就整个消失了……若不是有这些留下的痕迹,我要怀疑自己又进了什么幻境。”
聂伤衡道:“什么痕迹?”
裴液指向其他几艘的船头船尾,挤歪的木桶桅杆,压垮扁裂的舷墙:“那不是刚刚虎蛟身躯所压么,另外那头犀蛟倒是没留下痕迹。”
聂伤衡愣了一下:“请指示细些,哪有什么压痕……虎蛟、犀蛟又是什么?”
“……”
裴液怔怔望着他,遍体升起酥麻的寒意,他重新低下头,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来——五艘大船完好如初,那些他指看的痕迹全都消失不见了,似乎从来不曾承担过水主剖开尸骨的重量。
大雨瓢泼。
“裴少侠情报还未和这边拼合吗?”聂伤衡瞧出他的不对,“有什么独知之事,还是尽快对一对才是。”
男人语声沉稳而厚实,裴液瞧着他却只觉恐惧。
“不是,不是我独知的事情,”裴液轻声道,“就是刚刚,这船上两位水主……你还和它们交手了——你的伤,你的伤没有吗……”
他抬手去扒男子的胸口。
聂伤衡蹙眉避开,先把剑横在了面前,认真道:“八水飨宴水主之事我知,但这两位水主已经露过面了吗?裴少侠——事有不谐,且勿妄动!”
“你的伤。”裴液重复道,他停下了脚步,“你受了伤的。”
“是,我在刚刚与渭水坞主、赵灵均的争斗中受了些伤,裴少侠想说什么?”“鳞尾拍上去的伤岂能与这些一样?!”裴液道,“你是被水主所伤!”
“伤在何处?”
“就在胸口。”
聂伤衡蹙眉直视着他,抬手缓缓扒开了自己胸襟——清白无痕的肌肤,强健有力的搏动。裴液想象中的,鳞片的印痕、骨肉的塌陷……一样没有。
“……”
裴液倒退一步,又一步,然后猛地转身掠走,从大雨之中破开一条空路,他径直掠回天山之船,一把推开舱门,直视着舱里微愕抬头的几人。
祝高阳先捕捉到他的失魂落魄,稳声道:“别慌,出什么事了?”
男子熟悉的清声令少年抓住根水草:“祝、祝哥,事情不对,你还记得刚刚的两位水主吗?现下它们痕迹全消失了,聂前辈不记得他们交战……”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低下去了,因为瞧见了男子脸上的茫然。
“……你慢慢说,水主什么时候现身了。”祝高阳瞧着他,“咱们不是一同来的吗?”
“咱们是一同来的。”裴液微哑道,直直盯着他,“咱们到了岸畔,见五艘船隐在雾中,然后石簪雪过来,咱们叙了两句。之后聂伤衡就现身江面,诛杀了五位渭水坞首领,再然后、再然后那雾就驱散了,里面赵灵均盘坐着,剖开了一条水主,又御使着一条水主……”
裴液喘了两口,他极力详细地描述着那幅画面,寄希望于每一个能唤起他们记忆的细节:“然后,赵灵均以【观世十二寸】杀我,李贺前辈击退了他……捉住了他,但他被赤色犀蛟吞吃,然后与之一同消失了。”
舱中安静。
石簪雪微微点头:“我是那时而来……”
裴液死死盯着李贺。
李贺面上神色不多,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与赵灵均斗而胜之,后来他随大雨而隐,并未见什么水主。”
“……”裴液低头抿了抿嘴唇:“案卷,信件,很多消息仙人台都有留痕的,水主的事情我们上报过……查一查。”
羽检领命而去。
裴液瞧着舱中几人,几人也一同瞧着他。聂伤衡这时也从后面跟来,进了屋子,一时无言。
“那在你们看来,如今是什么形势呢?”裴液微哑道。
祝高阳静思片刻,慎重道:“我们追查蜃城至此,赵灵均脱手。灵境之内似有剧变,以致大雨,疑为【白水】所致。”
“不错,你既知道灵境,祝哥。”裴液直直盯着他,缓声道,“怎么会忘了水主呢?灵境、灵境之消息,大半都与此相牵啊……”
祝高阳皱眉打断:“灵境不可状,自古以来谁也捉不到它的痕迹,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咱们岂得到什么消息?”
“我和你说过的祝高阳!!”裴液忽然怒喝,“五天前在船上,咱们两个,我跟你说了灵境的三条原则!那是在宫里的时候,殿下从《洛川寻渡》里解出告知我的,后来她进了灵境,我放心不下……这些事我都和你说过的!!”
少年的暴怒镇住了所有人,他没跟任何人生气,只直直盯着男子,祝高阳唇抿成一线,只道:“……你说殿下进了灵境?哪个殿下?”
“……还能哪个殿下?你知道灵境之中【白水】有变,那不正是雍戟与殿下争夺……或者他已得手所致吗?”
石簪雪这时犹豫道:“是晋阳殿下吗……殿下她这些天一直在神京啊,出入修文馆与宫中,我门与之有过接洽的。”
裴液不答,只依然盯着祝高阳。
祝高阳死死皱着眉,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没得到过殿下离京的消息。”
前面所有的措手不及加起来也没有此刻令裴液惶然,一颗心如坠冰窖,他倒退一步,一言不发猛地按剑转身,大步而去。
祝高阳一掠而出,跟上来:“你去哪儿?”
“回京。”
“我与你同去。”
裴液顿住,转过头看着男子,喉咙哑了哑:“对不住祝哥,我不该跟你恼……事情不对,我现下有些急事要做,你不必担忧。”
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他小臂:“何必说这些。究竟怎么了?”
裴液默然片刻:“祝哥,你们都把她忘了,我要去神京城找……帮我遣一匹快马。”
祝高阳也顿了会儿:“我确实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身怀【鹑首】,我信任你,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可以留个方案下来,我们会参照的。”
裴液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就好,我觉得也关系不大……反正我会去找李缄的。”
“好。”
两人飞临岸边,羽检已牵了麟血马过来,裴液提剑翻身上马,正要驱驰,祝高阳将自己斗笠摘下来,“啪嗒”扣在了他脑袋上。
“……”
两人对视一眼,微一颔首,裴液奋力驰马,已没入雨雾中去了。
白雨如豆,打在脸上的痛感也如豆,裴液撞开雨雾,蹄子在湿滑泥泞的路上全速飞驰。
直到这个时候,裴液才抿了抿唇,试探而微哑唤了一声:“……小猫?”
“嗯。”
“……”
“我记得。”
黑猫一如既往冷静的声音,像块薄薄的冰玉,裴液乱撞了一刻钟的心脏缓缓平稳了下来。
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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