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秀才也敢议兵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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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匆匆吃过早饭,提前来到府学。

顺天府学明伦堂的晨雾还未散尽,顾昭站在堂外青砖地上,望着门楣“学达性天”的匾额,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能听见堂内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混着茶盏轻碰的脆响——这是顺天府每年为乡试预备生办的茶会,名义上是“切磋学问”,实则是各书院秀才攀比才名的擂台。

赵守义攥着他的衣袖,掌心汗津津的:“顾兄,要不咱先在廊下缓缓?我瞧着王秀才方才进去时,眼尾扫了咱们三回。“

顾昭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发白的青衫——原主家境清寒,这件衣服还是去年赵守义母亲帮着浆洗的。

他伸手抚平前襟褶皱,指尖触到内袋里那张策论,墨迹隔着布料硌得皮肤发疼。“该来的躲不过。”他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风,“我要让全顺天府的人知道,有人在替袁督师说话。”

堂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顾昭抬眼,正看见王秀才扶着椅背站起身,月白杭绸衫子上绣着金线云纹,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

那是顺天府有名的“王半城”家的独子,原主从前没少受他挤对。“诸位且看!”王秀才举着一卷纸,故意抖得哗啦响,“这是顾大秀才昨夜写的策论,说什么‘建虏反间计’、‘袁督师不可杀’——好家伙,兵科给事中都不敢在朝堂上拍胸脯的话,一个连院试都没考过的白丁倒敢写!”

堂内霎时静了。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昨日写策论时,赵守义明明把门窗都闩死了,这稿子怎会落到王秀才手里?

他快步跨进门槛,正撞进王秀才似笑非笑的目光里:“顾兄,不是说’读《武备志》入了迷么?怎么迷到连’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忘了?”

“王兄好手段。”顾昭盯着那卷纸;

看见自己写的“崇焕若死,关宁军必乱”几个字被红笔圈了;

“昨夜我写策论时,赵兄守在门口,院外有更夫巡夜——难不成王兄会穿墙术?”

王秀才的脸腾地红了。

他身后几个富家子弟跟着起哄:“顾昭这是急了!”

“酸秀才议兵事,也不怕闪了舌头!”坐在上首的顺天府学教授张博年轻咳一声,敲了敲茶盏:“诸位且静一静,顾生既然带了策论来,不妨当众讲讲。我等虽为文人,亦可兼怀天下。”

顾昭冲张教授拱了拱手,走到堂中。

他能感觉到后颈发梢被穿堂风掀起,像前世在战地前线被炮弹气浪掀动的帽檐。“诸位,顾某今日要讲的,是蓟辽防线的五大隐患。”

他展开随身带的羊皮地图,用镇纸压在桌上,“其一,火器配置分散。”

他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宁远卫,“据《武备志》载,红衣大炮射程三里,可如今山海关到锦州沿线,每处堡寨都分两门炮,遇敌时根本形不成火力覆盖。”

堂内响起窃窃私语。

王秀才突然拍案:“你倒说说,怎么就形不成覆盖?难不成你还懂炮?“

“王兄可知,炮管长度与射程成正比?”顾昭想起前世跟拍炮兵时记的笔记,“同样是红衣大炮,炮管长八尺的能打三里,长一丈二的能打五里。可咱们的炮匠为图省事,总把炮管截短——去年宁远之战,后金骑兵冲过炮火覆盖区只用了半柱香,就是因为炮射程不够。”

张博年放下茶盏,身子前倾:“这说法...可有凭据?”

“有!”顾昭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几截铜片,“这是我托人从宁远带回的炮管残片。”

他指着铜片上的刻度,“原设计标着‘一丈二尺’,可实际只有八尺三寸——偷工减料的匠户拿截下的铜料去铸佛像,求个平安。”

堂内霎时炸了锅。

王秀才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突然拔高声音:“你...你这是妖言惑众!我朝火器天下第一,岂容你这酸丁污蔑?”

“王兄若不信,不妨去查工部火器局的账册。”顾昭的声音沉下来,“去年拨给蓟辽的三十门红衣大炮,有十二门炮管短了三尺。这些炮打出去的炮弹,连后金的盾车都砸不穿。”

张博年的手指叩着桌案,眼神变了。

他转头对身边的书吏说:“去把近年蓟辽火器拨发记录调来。”又看向顾昭,“顾生继续说。”

“其二,关宁军粮道脆弱。”顾昭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辽河,“现在军粮走海运到觉华岛,再陆运到宁远——可后金若占了锦州,截断陆运,觉华岛的粮船连靠岸都难。”

他抬头扫过众人,“我建议在山海关外修粮堡,用砖石砌墙,配火器守御,存够三个月军粮。”

“其三,辽民安置失策。”顾昭的声音里带上了前世采访难民时的沉郁,“去年广宁失守,二十万辽民入关,如今在永平府搭草棚度日。这些人熟悉辽西地形,若能编成民壮,每人发把短刀,战时可做斥候,平时能垦荒——总比让他们饿死强。“

堂内静得能听见廊下铜铃的轻响。

王秀才突然站起来,椅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顾昭!你可知‘妄议边事’是何罪?当年袁崇焕在平台召对,说‘五年复辽’,如今呢?你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也配学他?”

“袁督师是被反间计害的!”顾昭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梁上落了几点尘灰,“皇太极去年十月率十万大军绕道蒙古,就是为了引袁督师回援,然后散布谣言说他通敌!”

他抓起桌上的策论,“这上边写得清楚:反间计的破绽在喇嘛——后金派去议和的喇嘛,根本没进过袁督师的营帐!”

张博年猛地站起来,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他盯着顾昭,声音发颤:“这些...这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从将死之人的嘴里。”顾昭想起前世读到的《崇祯长编》,喉头发哽,“去年冬天,袁督师下狱时,有个老兵冒死给我带信——他说督师在牢里还写着《边中送别》,说‘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堂内落针可闻。

赵守义悄悄摸出袖中那封策论,趁人不注意塞给了坐在末席的周御史——那是他昨日跑了半城才找到的门路。

周御史接过纸卷,只扫了一眼,便猛地直起腰。

散会时已近正午。

顾昭抱着地图往门外走,衣角被人拽住。

周御史站在廊下,官服上的獬豸补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顾生,跟我去都察院。”他压低声音,“有些话,得关起门来说。”

顾昭回头,正看见王秀才缩在影壁后,对着个穿宝蓝直裰的年轻人低语。

那年轻人腰间挂着羊脂玉佩,是江南士族陆家的嫡子——原主曾听赵守义说过,陆家跟温体仁走得极近。

“顾兄!”赵守义跑过来,手里攥着个烫金请柬,“方才门房说有个骑黑马的公差送来的,说是兵部尚书孙承宗孙大人请你明日去府里用茶。”

顾昭接过请柬,檀香木匣上的“孙”字朱印还带着墨香。

他抬头望向天际,阴云不知何时漫了过来,将明伦堂的飞檐染得乌黑——像极了前世史书里那句“己巳之变,京师戒严”。

而他知道,这一次,乌云压城时,会有人举着火把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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