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潮汹涌夜访孙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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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窗棂上。

顾昭刚搁下饱蘸墨汁的狼毫,“练兵策”最后一字墨迹未干。

院外传来积雪被踩实的细微吱呀声,由远及近。

“大人。”张凤仪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动作轻悄,但沾满雪泥的棉靴底,还是在青砖地上留下几点湿冷的灰印。

他腰间并未佩带那柄象征身份的绣春刀,只紧紧攥着半卷沾染污泥、边缘破损的纸张,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顾昭的目光掠过张凤仪紧绷的下颌——这位素来以沉稳定力著称的锦衣卫千户,即便在诏狱中被温体仁亲信的血污溅了满身,也不曾皱过眉头。

顾昭伸手接过纸卷,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纸张霉变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仿佛刚从地底深处掘出。

“李崇文的人,在涿州密林里截获的。”

张凤仪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了一下,“押解温体仁的囚车抄了近道。那人……一身松江锦缎的月白直裰,袖口上绣着缠枝莲纹——”

顾昭的指尖在“缠枝莲”三字上骤然停住,一股寒意无声蔓延。

他前世记忆中,江南顾氏表面经营丝绸,背地里却向后金走私铁器牟取暴利。

上一世温体仁倒台后,顾氏家主更是豪掷十万两雪花银为新帝修陵,以此买得全身而退。

“李崇文?”顾昭抬眼,摇曳的烛火在他眸底投下两点幽深的亮斑,“上个月不是自请卸职,口口声声要回苏州祭祖么?原来是在等这一出。”

张凤仪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在案上:“属下从李府门房处买来的消息。崇文伯府近来夜半总有生人出入,皆着青布短打,步履沉凝,瞧着……像是江湖路数。”

顾昭拈起那枚碎银,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渗入血脉。

他蓦然想起今晨朝会上,户部侍郎陈廷敬奏报江南粮道亏空时,工部员外郎周明远——那个温体仁的门生——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可就在昨日,他分明看见周明远在春熙楼拥美畅饮,声若洪钟。

“去查李崇文这三个月的账目往来,一笔也别漏过。”

顾昭将纸卷丢进炭盆,看着墨迹在跳跃的火焰中扭曲、蜷缩,化作片片黑蝶。“再让赵守义去城南醉仙楼放风,就说我手里捏着温党通敌的新铁证……”

他顿了顿,声音沉冷,“尤其要‘不经意’提一句,‘李大人当年在礼部经手批复的那批火器图纸,可真是帮了大忙’。”

张凤仪眼底精光一闪:“大人这是要……打草惊蛇?”

“蛇盘在洞里,反倒难缠。”顾昭抬手扯了扯领口,炭火烘得后颈发烫,“去,备我的乌骓马。”

“此刻?”张凤仪瞥了眼窗外——冷月刚爬上东墙,积雪映着清辉,铺陈一地寒霜。

“孙阁老府上。”顾昭已抄起玄色大氅披上,狐裘领拂过案头未干的墨迹,“有些话,得趁着这层雪还没化透,跟老大人通个气。”

孙承宗的府邸在东四三条。

朱漆大门上悬挂的八角宫灯,将“柱国太傅”的金漆匾额映照得暖意融融。

门房老周头刚要呵斥,看清来人面容,慌忙躬身作揖:“顾大人快请!阁老正在后院暖阁读书。”

穿过抄手游廊,松烟墨的清冽香气隐隐飘来。

暖阁内,孙承宗斜倚在紫檀木圈椅中,膝上搭着条猩红猩猩毡,手中捧着一卷《武经总要》。年逾六旬的老臣,眉峰依旧如刀削斧凿,见顾昭进来,放下书卷,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昭?来得正好,厨下刚煨了一盅鹿肉羹。”

“学生此来是讨主意的,可不是为了蹭老大人这口热羹。”

顾昭卸下大氅,在对面的杌子上坐下,开门见山,“温逆旧部李崇文,怕是已经勾搭上江南那些士族了。”

孙承宗的手指在古旧的书脊上轻轻叩击:“昨日左都御史才参了他隐匿田契、欺压乡里,老夫就料定这老狐狸不会安分。”

他探手从案头取过一个黄杨木匣,掀开盖子,露出半叠密折,“瞧瞧,各地巡抚递上来的。山东、河南的粮道要职,都悄悄换上了温党的旧人。连宣府总兵标下的亲兵营里,都有李崇文安插进去的门生,做了个实权参将。”

顾昭接过密折,最上面一封正是宣大总督卢象升的亲笔手书:“末将查实,标下千总王雄,其父曾为温逆府中管家。”

字迹遒劲,墨色间似还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气息。

“学生斗胆,想请老大人出面,主持清理六部中温党余孽。”

顾昭将密折轻轻放回匣中,“杨嗣昌在户部整顿盐引,成效卓著;卢象升在宣府练兵,其‘天雄军’上月已能击退建奴哨骑。此二人,正可补入关键位置。”

孙承宗眯起眼,望着炭盆里噼啪作响的栗炭,忽然道:“你可知,今日早朝,周延儒参你‘越权干政,操切过甚’?”

他嘴角缓缓勾起,眼角的皱纹里透出几分深意,“可陛下的御批是‘留中不发’,还当众赞了一句:‘顾卿的策论,比诸卿写得都好看’。”

顾昭也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所以更要趁热打铁。温党盘踞朝堂近二十载,树大根深。若不能连根拔起,待其缓过这口气,反扑之时,你我手中新政的利刃,怕是要先砍到我们自己头上。”

孙承宗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顾昭的手背:“明日早朝,老夫陪你一道面圣。”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翻飞的雪幕,“你瞧这雪,下得猛,化得也快。可若等日头出来,雪水全渗进了砖缝,夜里一冻上冰,反而要崩裂了地基。”

翌日早朝,乾清宫内。

蟠龙金柱间飘荡着细碎的雪尘。

顾昭手捧象牙笏板立于文官班首,听鸿胪寺官高唱“蓟辽生员顾昭奏事”,便稳步出列,朗声道:

“启奏陛下,温逆虽已伏诛,然其门生故吏、党羽余孽,仍盘踞朝野要津,窃据权柄。若不彻底清理,则新政必受掣肘,寸步难行!”

崇祯帝放下手中茶盏:“卿可有举荐良才,以补阙漏?”

“户部右侍郎一职,可擢升杨嗣昌。其整顿两淮盐引,三月内便为国库增收纹银二十万两;宣府总兵麾下参将之缺,当以卢象升补之。其亲训之‘天雄军’,上月于大同城外力挫建奴哨骑,军威已立。”

顾昭的声音清越有力,回荡在肃穆的大殿之中,“至于六部各司衙署,臣请旨,敕令都察院协同锦衣卫,三日内详查所有官员履历、亲故关联。凡与温党有旧、牵连不清者,一律暂令停职,待审明再议!”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周延儒的胡须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正要出列驳斥,却见崇祯帝已然颔首:“准奏!着都察院左都御史、锦衣卫指挥使,即刻协同办理此事。”皇帝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带着审视与倚重,“顾卿,你也一同参与。”

散朝时分,顾昭在殿外丹墀下与周明远狭路相逢。那位工部员外郎,昔日油光水滑的面皮如今一片青黄,见了顾昭,只仓促地拱了拱手,宽大的袍袖扫过阶前积雪,留下几道凌乱歪斜的痕迹。

顾昭望着他近乎仓皇的背影,指尖在袖中轻轻捻过张凤仪今晨递来的密报——李崇文昨夜,已遣了三名家仆,快马加鞭,往南边去了。

是夜,李宅后巷的看家犬陡然狂吠不止。

张凤仪率二十名精悍锦衣卫翻墙而入时,正撞见李崇文在书房里手忙脚乱地焚烧文书。跳跃的火光映着老人惨白的脸,他看见绣春刀冰冷的寒芒,手中的纸灰簌簌抖落,沾污了身上华贵的锦缎马褂。

“你……你们胆敢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李崇文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利。

“李大人,”张凤仪一脚踢开那犹自冒着青烟的炭盆,几点火星溅上李崇文锃亮的靴面,“您昨日差心腹送往苏州顾老爷的密信……此刻还在您书案暗格里躺着呢。”他逼近一步,声音如铁,“顾昭顾大人有请,劳您移驾诏狱——喝杯茶,叙叙旧。”

诏狱偏厅,灯火昏黄。

顾昭的目光落在那封被呈上的信笺上。

洒金宣纸上字迹潦草却清晰:“新政如虎,势不可挡。当速联三吴士绅,共阻粮税改制!建奴处,张某已遣人密告,待春融冰消,边关或可有所呼应,以分其势……”

信末的落款处被粗暴撕去,只残留半个墨迹淋漓的“温”字,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

“大人。”张凤仪奉上一盏热茶,“李崇文吐口了。供认那密林中现身的神秘人,是顾氏家主顾秉谦的族弟顾成德,随身带了十万两通兑银票,意图贿赂沿途关卡,营救温体仁。”

顾昭捏着那薄薄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停歇,清冷的月光透过铁窗棂,恰好落在“建奴呼应”四个字上,白惨惨的,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孙承宗昨日的话语犹在耳边——雪水渗进砖缝会冻裂地基。而这信中轻描淡写的“建奴呼应”,只怕是要掀翻整个大明王朝的房顶!

“查!”顾昭的声音冰寒彻骨,“彻查顾氏在京城的所有产业、货栈、钱庄往来!另外,让……”他顿了一下,似乎想通过谢府递话,又觉不妥,“不,暂缓。”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小斯略显急促的通禀:“顾大人!门房有您一封急信,说是……江南加急送来的!”

顾昭接过那封素白无纹的信函,目光落在封口处——一枚小巧的青玉印章压出清晰的印记,莲花纹样中,一个秀逸的“筠”字清晰可见。

谢灵筠……顾昭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前世两家宿怨纠缠,势同水火,今生此人却成了他布局江南的一着暗棋,命运之诡谲,莫过于此。

这位谢家嫡女,可是出了名的七窍玲珑心。

他捏着这封来自江南的信,望着窗外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际,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冷冽而复杂的弧度。

该来的风浪,终究是避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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