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49飞絮(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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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跑去找教坊中供职的大夫,那大夫一听是王柳儿发热,摆手道:“我这儿要忙的活计多得不行,哪有空去管什么柳儿花儿,区区一个发热就要我去瞧,未免太金贵了些。”

嘴上说着忙,可药房中连个多余的鬼影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不想去。

大夫端着架子,昭昭也装了起来,笑道:“你天天在这屋里坐窝,怕是连游大人过些天要来看柳儿姐都不知道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铜板摆出花样,半点也不急,很悠哉的模样:“到时游大人来了,瞧见柳儿姐病恹恹的样子不高兴,你猜孙管事会不会放过你?”

大夫从椅子上坐起来,疑心真假:“我怎么不晓得有这事?”

昭昭挑着眉:“不信就去问孙管事。”

王柳儿醒来时,正值傍晚。

她隙开眼,看见昭昭靠着门打瞌睡,手里拿着蒲扇,面前炉子上的药罐咕噜咕噜响。

嘴里发苦,王柳儿余光一瞥,看见床头还有半碗药。她没忍心吵醒昭昭,一举一动轻得不能再轻,可昭昭还是醒了。

昭昭揉着惺忪的睡眼,水灵灵的眼睛在惨黄色的夕阳下更亮了,恹恹的,有种孤僻的柔软:“柳儿姐,你醒啦。”

王柳儿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望着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昭昭看王柳儿在喝冷药,便把火上的药罐取下来,端了碗热的递过去:“喝这个。今天运气好,买到了厨房剩下的白糖,老大一罐,我全加进去了。”

王柳儿呆呆地端着药,没喝,也没说话,许久后才沙哑道:“我娘也爱这样守着我,她知道我醒过来看不见人会害怕。你要是长得再高再胖一点就好了,背影会更像她。”

一般用这种语气回忆亲人时,亲人多半都不在了。

昭昭挨着床坐下,沉默地盯着自己脚尖,直到听见身后响起压抑的呜咽声,她才很认真地说:“柳儿姐,你帮过我两次,我会一直报你恩。你要是真没家人了,可以把我当成你妹妹。”

“我不是个好人。”

“苦命人难免要做几件坏事。”

外面响起脚步声,瘸腿婆子猛地推开门,老成的面容难得有几分急色:“昭昭,拿上月琴跟我走。”

咚的一声,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到昭昭面前。

夜幕低垂,平日热闹的前楼安静得冷清,只有顶阁莺声燕语不断。

十几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姐儿围聚身旁,游明酒酣耳热,随手扯了一个女人进怀中:“你叫什么名字?”

他垂眼瞧着怀里的女人,怎么都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觉得有些熟悉:“柳儿?兰儿?桃映?”

他醉笑着一连猜了七八个名字,惹得怀中的小妓捶了捶他的胸膛,娇嗔道:“游大人,人家叫翠青。”

游明闻言哈哈大笑,点着小妓的额头说:“不,你绝对不叫这个名儿。”

小妓愣了一瞬,没等她问为什么,藏在身后的手腕就被游明扯出来了。

白白净净的掌心中,攥了一串珠子,是游明的贴身之物。

妓女趁着客人醉酒偷东西是常事,游明见怪不怪,也懒得怪罪。

他将那串青檀珠子从小妓手中抽出,笑道:“天底下哪有当贼的敢报真名?”

见小妓脸红,他又摸出一锭银子丢到小妓怀里:“下次偷东西,记得挑贵的。”

游明虽不年轻了,但长得不像寻常官员大腹便便,出手又大方阔绰,为人也没什么架子。只要别惹毛了他,他一直都是个好性子。妓女们爱和他玩,像鱼儿们瞧见饵料似地围着他,争先恐后,喂酒的喂酒,锤肩的锤肩,揉腿的揉腿。

他躺在女人堆中飘飘欲仙,有时他觉得这些妓女吵,有时又需要被猫儿狗儿般的妓女温暖。

更多时候他都在迷茫,躺在记不住名字的妓女怀里,神游天外,望着晃动的烛光。

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游明燥热得扯了扯衣领。一双细嫩的手伸进他的后颈,温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游大人,少饮酒。”

游明猛地一怔,说不清是酒意骤散,还是酒意更浓了,他缓缓回过头,女人娇媚的面容在灯影下朦胧不清:“你是……你是……”

他一点点凑近,捧着女人的脸细细地瞧:“我好像认识你。”

女人克制住心中欣喜:“小人也见过您。”

您?游明摇了摇头,神志清明了些,眼前果然只是个陌生的妓女。

“你见过的人并不是我,我记住的人也并不是你。”

这话明明透着伤感,可姐儿们只当这是流连花丛的浪荡子的戏谑。她们娇笑着,作势又要凑上来,游明的兴致却尽了,他挥手洒下一片金瓜子,姐儿们立马趴在地上捡钱,模样谄媚且滑稽,像一条条狗。

游明心中冷嘲,婊子就是贱。

阁门隙开一缝,孙管事蹑着步子进来,哈腰冲游明行了个礼,堆笑道:“游大人,咱坊里最近来了两个乐艺圣手,您给掌掌眼?”

孙管事是什么心思,游明岂会不知,无非就是王柳儿得罪了他,想求他换新人捧。

正巧,徐知府恰逢大寿,游明正四处搜罗女人:“带上来瞧瞧。”

孙管事轻轻击掌,进来的却不是乐伎,而是两个龟公抬着一道紫檀雕云龙戏珠屏风进来,横在游明面前。

乐伎奏曲时不与客会面,讲究个以声动人。

“大人请稍等。”孙管事福了福身,笑道:“人马上就来。”

天虽黑了,风还没凉下来,热烘烘的风中满是甜腻的脂粉味,闻着让人腻心。

昭昭走在幽暗的廊道中,握住琴颈的手渗出汗。瘸腿婆子在前引路,对昭昭和另一个姐儿说:“待会你们好好弹琴,把客人哄开心了,管事有赏。”

另一个姐儿也是乡县补缺来的,忽然被叫过来,懵懵地抱着古筝:“婆婆,听曲儿的是商人还是官儿啊?你提前说了,我和这位妹妹也好应对。”

这句话昭昭已经问过。婆子的嘴严得像是被蜡封住了,打听不出半个字。

果然,婆子依旧闭口不言,一味领着两人往楼上走。

到了顶阁,婆子将阁门推开,一道屏风横在两人眼前,十几道人影隐在后面,朦胧绮靡,孙管事的声音传出来:“你们进来,向大人问好。”两人在屏风前席地而坐,一起颔首道:“大人好。”

昭昭看见屏风后有道影子动了动,懒洋洋地打了声哈欠,不耐烦地说:“少来这些虚的。弹不弹了?”

孙管事笑着接过话:“她俩一个弹古筝,一个弹月琴。大人今日想听什么曲?”

“月琴?”游明正了正斜倒的身躯,向屏风后问:“月琴三柱四条水,圆魄移来混俗耳……月琴易学难精,音色过于清亮,稍有错漏,便刺耳得很。与古筝合奏,弹月琴的姑娘,你不怕露丑?”

昭昭的月琴是窈娘亲手所教,自信答道:“小人技艺惊绝,自负云州无二。”

世上最好的月琴,游明早就听过了。他不以为然地笑了:“那便弹一曲蒋捷的《虞美人》。”

两人调弦开奏,清亮的月琴声与空灵的古筝声相得益彰,音域互补,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曲末收弦,昭昭极轻巧地用拨片在品位一刮,颤音如凤凰泣泪,滑音似昆山玉碎。

“停!”

屏风后,游明猛地站了起来。孙管事见他丢魂似的,便知计谋得逞,果然听见他说:“弹月琴的姑娘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待人走后,游明怔怔地发问:“……你多大年纪?”

昭昭已经猜到他是游明,语气礼敬而冷淡:“小人今年十三。”

“你从哪儿来?”

昭昭攥紧了琴颈,脑中飞快思索。几日前她寄信回去,问窈娘可曾与游明有过牵扯。

如今还未得到回信,她不知眼下是凶是吉,正要胡乱说个乡县名,游明已经绕过了屏风。

他打量着昭昭的眉眼,像……实在像。

“你从哪学来的月琴绝技?”他声音发颤。

“小人自学成才。”

游明怅然道:“你长得像我的故人之女。”

“那可真是小人的荣幸。”

眼前稚嫩的脸与记忆中的容颜重迭,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游明喃喃道:“不对,不对。”

他猛地攥紧了昭昭瘦弱的肩膀:“你娘叫什么?是生是死?”

昭昭盯着游明的眼睛,慌乱,愧疚,种种情绪堆迭在一起,她望不见游明的心:“敢问一句,您的故人可还在世?”

“她……”游明别过头,不再看昭昭:“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昭昭笑一笑:“那不巧,小人的娘还健在。”

阁门被人急急敲响,孙管事在外面道:“游大人,有贵人来寻您了!”

贵人?

云州城中能担得起贵人二字的少之又少,猜到是谁,游明脸色一变。

他忙不迭地理好衣衫,将腰间的银袋子和值钱的玉佩都塞到昭昭手里:“小女娃,你等我。”

这本该是喜事。

昭昭收下银袋子,把玉佩放在桌上,淡淡道:“小人是微末之身,受不起您的贵重之物,告退了。”

她抱着月琴向外去,推开阁门,映入眼帘是急得直跺脚的孙管事,还有一群打扮得娇媚的莺莺燕燕。

身后的游明忽然想起了什么:“慢着!给我看看你的月琴!”

昭昭只当没听见,逃似地挤过人堆,踩着楼梯噔噔噔往下跑。一边跑,一边拔下发间的簪子,用簪尾去刮琴颈上的蔷薇。

以游明方才的态度,他与窈娘定有牵扯。他好歹算个显贵,窈娘却不愿昭昭来云州,那必然与游明接触于她们不利。

一群婆子跟在后面追,嘴里不停喊:“姑娘,游大人让您去小间等着他!”

昭昭闷着头往下冲,冲开挡路的姐儿们,冲开劝阻的龟公,她恨不得脚下的楼梯永远没有尽头,头顶却响起一声喝:“什么人?”

刀风与杀意一起逼近,锃亮的两把刀抵在昭昭喉间,再往前一步就是人头落地。

稍一打眼,何必就认出了她,皱眉道:“又是你。”

昭昭小心抬起头,只见不算窄的过道几乎被两列披了轻甲的兵挤满,静如铁,立如松,杀气十足。

这派威仪阵仗,理应护着一位气势逼人的将军才对,可中间那人更像个书生,一袭月白镶银,如霜如雪,身形高挑修长,整个人冷冽得像一柄迎着月光绽放寒芒的刀。

唯独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太清。

何必走上前,挡住昭昭探究的目光:“无端冲撞我家爷,找死。”

脖子上的刀刃抵得紧,昭昭喘气都得收着力道。

正想着如何解释,方才被甩在后面的婆子们追上来,见到刀,见到兵,见到被拥护的那个人,俱是腿一软就跪下了。孙管事和游明也在其中,诚惶诚恐道:“见过世子爷……见过世子爷!”

耳边响起脚步声,极轻缓,带着位高权重的人特有的慵懒。

昭昭知道他正向自己走来,那股冷淡的沉香味越来越近了……颈上的刀撤走,一双素云履映入眼帘,下巴忽然被冰凉的扇柄挑起,昭昭被迫仰望。

漂亮得近乎刻薄的一张脸,苍白而冷,神情骄矜,眼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分明是嫌俗弃世的一张脸,眉间却有一颗炽艳的小红痣,勾得人贪不够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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