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0飞白(十)(1 / 1)
昭昭没有退缩,反而如困兽般愈发凶狠,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与不甘化作最后一击。
相撞的刀刃在雨中撞出刹那明灭的火花,银白的刀光如滚雪般在夜色中绽放,处处都透着刻骨的杀机。
昭昭不怕死,也早就准备好了死,她自认心如磐石,可当冰冷的刀刃划过她纤细的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她还是在疼痛中怔住了。
两把带血的刀指着她,步步紧逼,两个兵对视一眼:“把她手砍了!”
雨水渗进伤口,冷得昭昭很疼,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本能地退缩和发抖。
胸前忽然一疼,踹过来的脚像铁锤一样,她瘦弱的身子撞到墙上,浑身骨头发出碎裂的声响。
嘴里一阵腥甜,昭昭咳出一口血,再也无力反抗,和她的人生一样,所有挣扎都成了徒劳。
她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想去抓近在咫尺的匕首,为自己选条黄泉路,可当指尖勾到刀柄时,却被死死踩住。
头顶的兵狞笑着:“还想还手!”他低头看,白皙纤细的手臂在脚下更显柔弱,毫不费力就能切断。
他抬起刀,昭昭闭上眼,利刃破风,刀剑刺穿血肉,她却没有感受到损肢折臂的疼痛。
这瞬间漫长死寂如万年,昭昭一点点睁开眼,眼前依旧是要杀她的兵。
一个已经倒下,另一个离她近在咫尺,手中还举着要砍下去的刀。
他没机会杀昭昭,一刃寒光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力气与意识迅速枯冷,他连回头去看身后是谁都做不到。
嗒,嗒,嗒……刀尖的血混着雨落在脸上,温热腥甜,昭昭半边脸都被染红了。
官兵胸前的刀抽走,咚,尸体倒地溅起水花,刀的主人身影瘦削亭立于夜色风雨中,他看着昭昭,不言不笑。
是修逸。
死里逃生,昭昭一阵鼻酸,想说感谢的话,又被修逸满脸的冷漠顶回去了。
“石刚为了让我活……”
“何必去了。”修逸收刀回鞘,踢开脚边的尸体,“跟我走。”
他转身,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巷子,走了几步,没听到昭昭跟上来,皱眉回头,见昭昭疼得站不稳,更别说走了。
碍事。
若是个受伤的男人,他会利落背了走,可这偏偏是个妓女,一个扒着他、说遭了他强迫的妓女。
“走不动就等死。”修逸冷淡道。
昭昭咬牙爬起来,从死人手里扯出刀和刀柄,扶着墙,杵着刀艰难跟上。
她跟在修逸身后,模样又倔又可怜。两人就这么走了一段,昭昭才发现外面巷子里躺满了尸体,血水混着雨水哗啦啦地流向沟渠,白蒙蒙的雨雾激起一阵阵的血气。
这些人都是修逸杀的。
“你早就来了,却在一旁看戏。”
修逸踢开脚边的尸体,懒得解释。
昭昭扶着墙咳嗽,她被踹的那一脚极重,似乎伤了肺腑,嘴角渗出血来:“你本想看我死。”
修逸回过头,眉间红痣像极了高坐佛龛上渡人苦厄的菩萨,淡若琉璃的眸子却没半分悲悯,更别说愧意:“自弃者天弃。我不救想死的人。”
好漂亮的一张脸,却偏偏没有心。昭昭看着他,忽地笑了,是自嘲。
她当真鬼迷心窍,竟奢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去怜悯蝼蚁不得已的逃避和软弱。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何必带着手下赶到。他扯下蒙面的黑布,禀报道:“主子,人救出来了!”
驮着人的马缓缓上前,昭昭一眼认出马背上血淋淋的是石刚,她冲上去探了探石刚的鼻息,有气,但微弱至极。
石刚满脸伤痕,血和雨混在一起,他努力睁开眼,看清面前的昭昭,灰败的眼中浮出欣慰:“活下来了,就不要哭……”
抬起手,想擦去昭昭脸的泪,可伤得太重,刀痕遍布的手悬了悬,就直直坠下去。
昭昭拉起石刚的手,苍白的脸枕进粗粝的掌心,哽咽道:“……不是泪,是雨,只是雨而已……”
石刚艰难地笑了笑,答应王柳儿的事,他做到了。
最后一眼,他看向修逸,字字血泪道:“请您,一定,一定要为枉死的人做主。”
那群作证的石户林户身在何处,石刚已经告诉了何必。修逸道:“你放心。”
石刚颤了颤唇,却再也发不出半个音,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殆尽,他的身体像冻结的湖面般一点点变得冰冷,毫无生机的冰冷。
寒意从他的掌心传到昭昭脸颊,她克制着呼吸,心跳也变得小心,仿佛这样做会让时间凝结,石刚就能起死回生再活下去。可即使她在心中求遍了漫天神佛,面前这个以命换她活的男人还是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气息。
泪水模糊视线,再也蓄不住的泪从昭昭眼中滑落,和阴惨天空下无数滴雨水一样,溅出哀恸的悲鸣。
——
卷宗一秘
(景益二十二年五月初五)问:王犯,酷刑受尽,你还不肯招?答:无罪可招。
问:你伙同游明刺杀官吏,竟无半点悔过之心?答:悔过?我只后悔筹划不完备,没将姓徐的千刀万剐。
问:大胆!徐大人乃四品大员,你妄动杀心,按律可诛三族!
答:想连坐治罪我家人,怕是不能。
问:哦?答:一年前,我娘横死在衙门,我爹尸骨如今还埋在河堤下,被那畜生拿去打生桩。
问:谬论!你说你爹娘受了官府欺压,有何证据啊?
答:我一介升斗小民,连命都保不住,哪有本事保住证据?问:先是蓄意刺杀,后是空口白舌污蔑大员,可知你用心不良,你定是北边派来的奸细,要掘我大周朝的根!答:贪官污吏乱法扰民,我以怨报怨,倒成祸国奸细了?问:即便你说的是真,修河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怕死了你们几户人,也不妨碍河两岸百姓平安喜乐,徐大人是天下难得的好官,你何苦要为一己私欲杀他?答:一己私欲?哈!百姓一旦不认杀认剐,便成不顾大局了?朝廷如此破烂糟朽,何必再弄虚作假审我一通!问:你如此藐视朝廷,那的确不必再审,结案!
——
狱卒扯过王柳儿筋骨尽断的手,强行压红画押。王柳儿双眼已被剜去,可怖的脸上浮出冷笑,刑讯官见后大骂:“虽诛不了你三族,但剐你几百刀还是容易的!”
这不是吓唬话,百姓刺官是重罪,判凌迟是板上钉钉的事。
刑讯官捏着胡须,吩咐狱卒道:“先把她舌头撅了,免得在刑场说胡话,被百姓们听去了不好。”
狱卒喏是,从一旁密密麻麻的刑具中挑出一把弯钩的小刀,往火上烤,刀片红得发白,持刀走向不成人形的王柳儿。
却听门外响起几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喊道:“贵人驾临!要亲审!”
担得起‘贵人’二字的极少,刑讯官和狱卒不敢怠慢,忙到门外跪候。
牢房里静了,只有墙上的火把呼啦呼啦地响。王柳儿没有眼睛,泡在麻木的黑暗里,隐约听见,狱道中响起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在门前稳稳站定,沉寂了会,一道极轻缓的脚步走进牢房,带着贵人特有的懒。
这人不是官儿。
他在案前坐下了,身上的龙涎香在腥臭的牢房里分外清明。
似是扫了案上的供状一眼:“王柳儿?”
这声音极悦耳,有萧的悠扬和筝的清冽,带着慵懒的笑意。
若是平时听着,难免让人荡漾。可进了牢房,还是这种语气,便显得没人味儿了。
王柳儿漠漠不语。
他散漫道:“你一脸视死如归,为何连我唤你名都不敢应?”
“因为这不是我本名。沦落风尘,脏了身子脏了心,总不能脏了爹娘起的名。”
“你本名是?”
“王絮。”
“好罢,王絮。”他提起案上的笔,另写一张供状:“有什么冤,你向我诉。”
卷宗二
秘
(景益二十二年五月初五)前事述尽。
问:如此说来,你刺杀徐逢情有可原。但证据尽失,你口中那些躲过一劫的林户石户,如今身在何处?你若肯说,我定保他们性命无虞,并为你们伸冤。
答:敢问一句,尊驾是谁?
问:拙笔小吏而已,担不起一个尊字。
答:再问一句,尊驾与宁王府有何关系?
问:我曾做过修宁郡主的伴当。
答:多谢尊驾听我长述。能说的都已被您记录,其余再无一字可说。
问:也罢。既已说完案情,不妨我们再闲聊几句。我看这前一张状子写的有趣……你说朝廷破烂糟朽,是心里话吗?答:是。徐逢枉杀千百人,我刺杀他算是为民除害,却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这样的朝廷,不是破烂糟朽,难道正大光明吗。
问:那照你意思,如何才担得起正大光明四个字?答:掘堤,让无数被掩埋的尸骨得见天日,再肃清修河一事中的所有冤案,为枉死的人鸣不平。
问:已修成的河堤,掘了岂不是自毁长城?
答:自毁长城?哈哈哈哈哈哈——
问:有何好笑。
答:尊驾谈吐不凡,定然熟读经书,竟不知河堤在陆上,而长城在人心?
问:恭听高见。
答:堤毁了还可以再建,河两岸百姓停种的农田可以赔恤,可失去的人心救不回来!官员欺压百姓,把大家都磨得这么冷漠势利又圆滑,只知独善其身、满足口腹之欲,这样的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俗话说水能载舟,又说水涨船高,达官显贵骑在我们一群跪地奴才的头上,再高能高到哪儿去?问:……
答:若无外敌,尚可作威作福;外敌一来,却要这样的一群蝼蚁,去为达官显贵守土卫国,岂不荒谬?北边战事一溃千里,是我中原男儿不如北边蛮子,还是大家不肯为欺压自己的人去死?
问:……
答:不必您说,我也猜得到您是天上来的贵人,否则怎用得起如此名贵的香料。您说自毁长城,我听着好笑,毁江山的究竟是贪官污吏,还是我这种蝼蚁?
问:……
答:今日,我王絮可以不得好死,朝廷也可以把我定为“刺杀好官儿的刁民”,但老百姓只是怯懦,不是有眼无珠!将来又当如何?请君恻隐!——
牢房里,轻缓的掌声响起。意行望着面前不成人样的少女,幽幽道:“如此见地,可惜。”
若以男儿身入仕,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偏偏是个女子,为家人伸冤都得用这般荒谬的方式。
“姑娘,你的高见我领受了。”意行起身,目光瞧在案上的供状上:“但有一点你说的不对。”
“哪一点。”
意行记住供状上的所有言辞,随即丢进火盆里,薄薄的一张纸,顷刻化为飞灰:“你死并非是因为官场腌臜,而是因为你伤了朝廷的脸面。”
走出牢房,十几个便服锦衣卫跟在意行身后。
为首的叫何妄,跟意行跟得最早,费解道:“殿下,写了那么长的供状,烧了做什么?”
“除了我,谁还会把她的话当真。”
何妄说错了话,正要扇自己嘴巴,意行忽然顿住了脚步,望着窄窗外的月亮:“东西运进城了吗。”
何妄恭敬道:“运进来了,没声张,谁也不晓得您来了……只是,进城时遇到了些乱子,把您给郡主备的有些物什冲撞坏了。”
“什么乱子?”
“……城里不知从来冒出来一群蒙面的匪,把官兵杀得落花流水,硬生生把落网的刺客救走了。”
“匪?”意行轻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