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82迷舟(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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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心悲凉时,却听意行唤道:“徐大人。”

徐逢奄奄地抬起头:“殿下。”

“这些年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意行轻飘飘道,“请罪折子我帮你递,走吧。”

徐逢懵了:“殿下的意思是——”

何妄把重要账本递给意行,笑着点拨道:“殿下放你走。”

当真?徐逢僵硬地谢了恩,意行翻着账,没应声,摆手示意他走。嗖的一声,肉球似的徐逢窜了出去,没半点年老和重伤的样。

为官多年,徐逢攒了不少家底,忙着走,没法全部搬干净,只把金银带全了。

天蒙蒙亮时,徐逢最忠心的一批家丁收拾好了马车,一共十七辆,去哪儿都能当地主。

大家等着徐逢动身,他却挺着伤在后院挑女人,各样各式的,一共挑了九个。九个姑娘跟在徐逢身后,心想从大官小妾降为地主小妾,这是走低啦,命苦啊命苦……正想着,徐逢的脑袋忽然跳了起来,血喷了一墙。

两个穿便服的锦衣卫从院门后走出来,没事人似地把徐逢的头往木匣里装,姑娘们吓得不轻,惊慌作鸟兽散。

意行把账本丢进箱里:“仔细搜搜这府里,别漏了。”

何妄点点头。

外面响起禀报声。

“殿下,点清了,一共三百万两。”

意行揉了揉眉心:“押回京,不走户部,直接送进宫。”

又有人道:“殿下,徐大人装好了。”

这时,屋里的帏帐后忽然响起一声呜咽,何妄瞪过去:“谁?”

何妄冲到帏帐后,揪出来一个女人,正是开头点亮满屋蜡烛的倒霉鬼,意行来得突然,她没机会出去,只好一直躲在屋里,该听的不该听的,全进耳朵了。

女人哆嗦着,呜咽着,脸色惨白地望着屋里的人和账本,又看向门外还在滴血的木匣,哭着说:“我……与我无关啊……”

意行不爱听人哭,吵得很:“就在这里烧账本,一本都别留。”

何妄懂他意思,人也一块儿烧。一个女人,他是不吝惜杀的,可这姑娘长得有点意思:“殿下,她长得像咱们宫里喂鸟的小宫女。”

意行打眼一瞧,确实像,他记得那小宫女把他的鹰伺候得很好:“那就给个痛快吧。”

——

云州城北三十里。一队人马隐入夜色,摸黑进山。

刚下过暴雨,风里裹着水汽,火把点不燃,四周黑漆漆的。

唯一的光只有天上的月亮,被树影裁剪过的月光掉进大大小小的水洼中,马蹄一踩,就灭了。

昏过去的昭昭死死抱住马脖子,苍白的脸埋进鬃毛中,随着马蹄声一颠一颠,手臂上的刀伤用布缠了,血没完全止住,啪嗒啪嗒地滴血,沿途滴了一路。

这模样实在可怜。何必看不下去了,打马到前面,对修逸说:“主子,别让那小妓女跟着咱们了……”

修逸回望一眼,挥手道:“停。”

跑了半宿的马终于得以歇息,山路边有条小溪,侍卫们牵着马儿去喝水。

何必把驮着昭昭的马带过来,指着她手臂上的伤说:“她这伤很深,得赶紧送回城里看大夫。”

修逸翻身下马,拍了拍昭昭的脸:“非跟不可?”

失血过多,昭昭陷进茫茫黑雾中,凭着残存几分的意识,颤了颤唇,非跟不可。

王柳儿还关在大牢里,生死未卜。

修逸翻开马背上的褡裢,拿出金疮药和创帛,对何必说:“没喝完的酒给我。”

何必腰间有个小银壶,装着甘肃产的烧刀子,他见昭昭一张小脸毫无血色,不忍心道:“这酒喝着烧嗓子,往伤口上浇,她个小女娃娃怕是遭不住。”

遭不住?修逸冷笑,早知那日就该带上何必,他若试过被这小妓女紧紧缠在水下的憋屈,就不会生出多余的同情。

他抬起昭昭的手臂,用匕首割开被血黏住的衣裳,一道可怖的刀伤露出来,伤口被雨水泡的发白。

修逸收回目光,对何必道:“送她走。”

正要转身,奄奄一息的昭昭开口了,声音极小。何必耳朵灵,听后愣住了:“……她不走。”

好倔的性子。

修逸拧开酒壶,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浇。

烈如火的烧刀子钻进皮肉,像是一万根针在扎,昏过去的昭昭猛地睁开眼,疼得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修逸没停手,冷静道:“忍着点。”

昭昭咬着牙,嘴里一阵腥甜,视线被泪水晕染模糊,他和修宁长得七分相似,恍惚间昭昭看见了修宁,竟觉得没那么疼了。

一瓶酒浇完,修逸开始上药,目光恰好掠过昭昭肩上的烙字,妓女……若是在几天前,他看见妓女二字,只会想起昭昭身上那股庸俗腻人的脂粉味。

如今再看见,想起的竟是穷巷里困兽犹斗的昭昭。

伤口包扎好,一行人重新上路。

修逸与昭昭并辔而行,第一次正眼看她的脸:“为什么非要跟来。”

昭昭趴在马背上,惨白的脸上浮着疼出来的汗:“我不信你。”

“不信我?”

“你找这些石户林户,是为了扳倒徐逢。”昭昭道,“他们像一把刀,什么时候捅出去,全凭你的意。”

可昭昭等不起,在牢里受刑的王柳儿更等不起。

“你以为我在沽名钓誉?”“你做再多抚恤百姓的事,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恩赏,你对真正的弱者没有同情,只有厌恶。”昭昭盯着臂上的伤口,一字一句道:“几个时辰前,我怕被抓住后受刑遭罪,准备一死了之。你冷眼旁观,觉得我是懦弱过头,不敢反抗。你看,你连弱小的人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却敢——”

“所以王柳儿不找我求助,而是一意孤行刺杀徐逢,也是存了和你差不多的念头。”修逸淡淡道,“她认定我在借民心弄权,不会为了一群升斗小民将徐逢置于死地。”

被说中了,昭昭反问道:“难道不是?”

昭昭眼里的反感没藏好,修逸见了只觉荒谬,她若高看他几分,王柳儿本不必以卵击石:“你为何从未想过,我待你不好,仅仅是出于我厌恶你?”

他模样好,即便言辞刻薄,也锋利得漂亮。昭昭很不痛快地移开眼:“就因为我是个妓女?”

修逸冷笑一声:“因为你惯会言辞欺诈,心不诚,情也不真。”丢下这句话,

打马向前,懒得再与昭昭废话。

太阳从天边冒出头时,一行人恰好走到不知名的狭谷,一缕缕金光刺穿清晨的薄雾,隐隐照出了谷中的村落。

何必望了望周围地势,又辨了辨手中舆图,冲修逸道:“爷,到了!”

两山间的谷底杂草乱木丛生,隐秘的小道无法供大队人马前进。修逸命令昭昭以外的人下马步行,用刀披荆斩棘,硬开出一条路。

没走多远,前头忽然响起一道破风声,从沙场退下来的马儿们立即扬蹄,发出警戒的嘶鸣。

众人停在原地,做守势,久久,未见一箭一矢飞来。

虽无危险,但谷内的人似有敌意。何必跑到前面,大喊:“我们受石刚托付而来,为你们伸冤!”

他嗓门原本就大,这句话被两边的高山一夹,反反复复地荡漾,久久不息。

既是能射出箭的范围,必然能听见,该有的敌意与戒备,也都该消了。众人继续往里走,何必眼尖,瞥见草丛里有根木箭,他拔出来瞅了瞅:“嚯,这群老百姓有点手艺,造出来的箭竟然还……”

话没说完,他呆住了,湿泥里埋着几本书,纸页都朽坏了,只有油纸皮上的中庸二字仍算清晰:“怪道,老百姓讲究个耕读传家,好好的书怎么扔这儿不管?”

这时,薄雾忽然散了,十几支木箭破风而来,呼呼响,听着颇为唬人,侍卫们连忙用刀挡,木箭通通地摔在地上,没人受伤。

何必恼了,冲雾里吼:“谁他娘的在前面射射射!”

昭昭觉得古怪,谷里的人都是躲追杀的难民,听到有人为他们伸冤,不出来迎接就罢了,为何还刀剑相向?正想着,谷里响起十几道异口同声的回应:“我们无冤可伸!”

众人都疑心听错了话,在回声里辨了辨,才确定是这六个字。

何必懵了,回头看向修逸:“主子,他们是不是太谨慎了?”

回声还在荡,修逸细细听后,道:“不对劲。”

“哪不对劲?”

昭昭听王柳儿和石刚说过,躲进山里的有十几户,少说也有近百人,应该有男女老少才对:“回话的都是男人。”

修逸下令继续往里走,何必凑上来问:“主子,这有什么怪的?”

“你读过书,《桃花源记》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何必絮絮地念着,“避秦时乱,不复出焉,与外人间隔……”忽然,他噤声了。

薄雾中浮出十几道人影,正是刚才射箭喊话的那群男人。

寻常难民都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这群人却与外人并无二致。若不是瞧见他们手中粗制的武器,何必定会以为他们是迷路至此的商人农户。

见了兵,他们神情防备又瑟缩,紧紧握着武器,却不敢贸然举起。领头的壮汉向前一步,粗声道:“军爷们请回吧。”

何必示意侍卫们都把刀收鞘,友善地笑了笑:“诸位,在下是宁王府的人,不是衙门的走狗。受石刚托付,专门来接你们回云州城,为你们伸冤。”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壮汉却没丝毫动容,瓮声瓮气道:“我们无冤。”

修逸问道:“你们难道不是在河道一事中家破人亡的苦主?”

“是。”壮汉答得爽快,“但家都破了,人也死了,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安生日子,为何还要搅入风波?岂不是自找麻烦?”

修逸神色一冷:“你们就不想着报仇雪恨?”

“我们虽然无权无势,却不是没开化过的傻子。甭管你们哪儿来的,难道会白帮我们不成?”

壮汉答道:“你们不过是拿我们当筏子,用过就丢,才不管我们今后的死活呢!”

何必没好气道:“那你们想如何?”

闻言,壮汉的气焰柔下去,他跟身边十几个男人围着一团,低声商量起来。

见这场面,昭昭的心凉了半截。她原以为,为民伸冤是水到渠成的事,但瞧这群人的架势,多半要经历漫长的讨价还价,像极了请班子上台唱戏。

一番商讨,壮汉拿定了主意,喊道:“我们要出州文书!”

怕被本地官吏报复,情有可原。修逸点头,何必答道:“好!”

壮汉又喊道:“还要白银万两!”

到外乡要另起家业,也在情理之中。何必正要应声,修逸却道:“不可。”

壮汉们愣了,何必也愣了,白银万两对宁王府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主子……”

没等修逸解释,昭昭点出古怪之处:“十几户人一起逃进山里,为何只见你们几个?”

壮汉面露不快,瓮声瓮气道:“跟你有啥关系?”

这话太生硬,修逸淡淡道:“既是谈条件,不妨先把其余人叫出来。”

男人们懵了,齐齐看向壮汉。

壮汉拍了拍厚厚的胸膛:“咱这儿都是男人做主,有什么话跟我们商量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却不愿把其他人带出来,果然不对劲。

修逸看向何必:“制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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