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卡脖子(1 / 1)
长治县衙·后堂签押房
前堂训话的余威尚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曹文轩那迫人的杀气与士兵们参差不齐的应诺声。
但此刻的后堂签押房,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种沉凝得近乎窒息的忙碌。
这里曾是王怀仁批条子、收银子、密谈机要的地方,如今弥漫着浓烈的陈年墨臭、灰尘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霉败气息。
高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几乎要将其淹没。
新糊的窗纸透进惨淡的天光,映照着在账册间埋头苦干的身影。
林永年脱去了呢大衣,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袖子挽到手肘,正伏在案头最大的一堆账册前。
他眉头紧锁,手中一杆紫毫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旁边站着两位临时从晋城苏家钱庄借调来的老账房先生,戴着老花镜,手指在算盘珠上飞快地拨动,噼啪作响,如同急雨。
“啪!”一位老账房猛地停下算盘,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县长!这…这‘宣统三年’的‘河工捐’账目对不上!当年省府拨付的八万两库平银,账上只入了四万两!其余四万两竟用‘损耗’、‘民夫犒赏’等名目冲抵,可这犒赏名单,分明是伪造的笔迹!”
林永年眼神一寒,接过那页泛黄发脆的账页。上面墨迹模糊,但伪造的痕迹在行家眼中一目了然。他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名字:“王德福?我记得,这是王怀仁老家一个早夭的侄子!”
另一位老账房也抬起头,脸色同样难看:“县长,还有更离谱的!去年大旱,省府和督军府拨下的第一批‘急赈银’五万大洋!账上显示全额发放。可卑职核对各乡里正联署的领款存根,实际领到的,不足三万!差额两万去向不明!这领款存根上,好些指印模糊不清,甚至有有死人的名字!”
“死人的名字?”林永年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
“是,城西破庙冻死的几个流民,名字竟也出现在这领赈名单上!”老账房的声音充满了愤懑。
蛀虫!硕鼠!林永年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这哪里是账册?
分明是王怀仁一伙吸食民脂民膏、贪墨国帑的罪证!
每一笔糊涂账后面,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泪!
宣统三年,那还是前朝!
这帮蠹虫,竟能盘踞地方如此之久,贪墨如此之巨!
他强压下怒火,将账页重重拍在案上:“查!继续查!一笔笔,一页页,给我把所有的窟窿都挖出来!所有经手人、伪造者、分赃者,一个名字都不能漏掉!这些,都是将来钉死他们的铁证!”
“是!县长!”两位老账房应声,更加专注地投入那浩瀚而污浊的账目海洋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禀:“县长,垦荒赈济局筹备处主事求见!”
“进来!”林永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戴着眼镜、显得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快步走了进来,正是林永年从工业区带来的心腹周助理(现为垦荒赈济局筹备主事)。
他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县长!两件事急报!”
“讲!”
“第一,按您昨日安排,今日辰时在县衙门前设点登记‘以工代赈’灾民。”
“可人太多了!远远超出预期!天还没亮衙门口就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怕不下三四千!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秩序快维持不住了!衙役和临时抽调的几个巡警根本弹压不住!已经发生好几起小规模推搡踩踏了!这样下去,怕要出大乱子!”
林永年心中一惊!灾民的渴望远超他的估计!
这本是好事,但若演变成骚乱,后果不堪设想!
“曹司令那边派兵了吗?”他立刻问。
“派了!柱子长官亲自带了一个排的精锐过来维持秩序!”
“人墙是扎住了,没出大事,但灾民情绪激动,吵嚷着要立刻登记上工,场面还是乱!”周主事语速飞快。
林永年略一沉吟,果断下令:“立刻加派人手!从工业区调一批做过工头、有管理经验的老人过来协助登记!”
“再调一批少年团成员过来帮忙维持妇孺秩序!”
“告诉他们,登记点不止一处!明日将在城东、城西增设两处!今日登记不完的,明日优先!务必安抚住人心!”
“另外,让伙房立刻熬几大锅稀粥,就在衙门口施粥!先稳住最饿的人!”
“是!我马上去办!”周主事记下,接着说第二件事:“第二,粮!县长!我们预估的两万灾民,按最低口粮标准,每日耗粮就是天文数字!”
“晋兴银行调拨的首批购粮款虽已到位,但长治城内的几家大粮商,态度暧昧!粮行虽然开着,但要么说存粮不足,要么就推说要等东家回来定价!明显在观望,甚至可能在囤积居奇,等我们急用抬价!”
又是掣肘!林永年眼神冰冷。
新政刚刚铺开,粮袋子就被卡住了脖子!
“都有哪几家?”林永年声音森然。
“最大的是‘裕丰号’,东家周秉坤,据说在省城也有门路。
还有‘泰和米行’、‘万隆栈’…”周主事报出几个名字。
林永年手指在桌面上快速敲击着,脑中飞速运转。
硬抢?
不行,那是授人以柄。
压价强购?
对方未必买账,而且可能引发更大反弹。
“备车!”林永年霍然起身,抓过椅背上的呢大衣,“我亲自去会会这位‘裕丰号’的周大老板!”
他必须亲自去探探底,施加压力,同时也要寻找突破口。
赈灾开荒,粮食是命脉!这关必须过!
林永年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满面红光、笑容可掬的胖子,却带着两个伙计,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食盒,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哎呀呀!林县长!林青天!您可真是日理万机,让周某好找啊!”胖子连连拱手,笑容热情得近乎谄媚。
“鄙人周秉坤,‘裕丰号’的小东家!听闻县长大人为赈灾殚精竭虑,周某深感敬佩!特备下一点粗陋点心,还有敝号新到的上等粳米十石!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权当为县长大人接风,也为长治灾民尽点绵薄之力!”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伙计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果然是热气腾腾的精美点心和一小袋晶莹的白米样品。
周秉坤?
裕丰号?
林永年脚步顿住,看着眼前这张堆满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的胖脸,再看看那食盒和米样,心中瞬间明了。
这是闻着味儿来了!
是试探?
还是想用这点“小意思”堵他的嘴,继续囤积抬价?
林永年脸上瞬间浮起温和的笑容,热情地迎了上去,仿佛刚才的冰冷从未存在:“哎呀!原来是周老板!久仰久仰!周老板急公好义,雪中送炭,真乃商界楷模!本县长代长治父老,谢过了!来来来,里面请!正好本县长也想与周老板这样的贤达,好好聊聊长治的民生大计!”
他热情地拉着有些错愕的周秉坤就往签押房里走,同时对身后的周主事递了个眼色。
周主事会意,立刻安排人收下那十石米和食盒,同时飞快地低声对旁边一个机灵的小书记员吩咐:“快,去请林大虎局长,就说裕丰号的周老板‘主动捐粮’,来县衙‘共商赈灾大计’了,请林局长‘务必派人保护好’周老板的安全!”
小书记员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