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从“头”开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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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世安的永泰恒钱庄旧址,如今已模样大变。

临街的门面被大幅拓宽,厚重的楠木柜台被拆下,换成了明亮宽敞的玻璃隔断和打磨光滑的黄铜栏杆。

原先悬挂永泰恒匾额的地方,一块蒙着红绸的新匾额已准备就绪,只待吉日揭幕。

内部更是天翻地覆,昔日昏暗逼仄的账房、库房被彻底打通,按照晋兴总行的最新图纸,隔成了窗明几净的经理室、会计室、出纳室、客户接待区,甚至预留了安装电话线的管道。

空气中还弥漫着新刷油漆和石灰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秩序井然的崭新气息。

在这片尚带施工痕迹的新分行里,最重要的整合已然展开。

二百三十三名原太原各大小钱庄、票号的掌柜、账房、跑街伙计,甚至包括几位像周世安一样选择了入股或合作的前东家,济济一堂,挤在临时布置成讲堂的大厅里。

授课的是晋兴总行特地派来的一位姓沈的经理,四十岁上下,穿着笔挺的藏青色银行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讲话条理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正站在一块大黑板前,讲解着晋兴银行的《柜面业务标准化操作手册》。

“诸位同仁,日后无论身处总行还是太原分行,无论接待存户还是处理汇兑,一言一行,皆需依照此手册执行。您好、请稍候、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此为标准迎宾语。点验银元,需过手清点两遍,验明成色,当面卡上钢印——此为标准操作流程。票据填写,字迹、格式、印章位置,皆有定规,错一不可……”

底下坐着的人们,神情各异。

年轻些的伙计睁大眼睛,努力吸收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规矩,既感新奇又觉压力。

一些老账房则捻着胡须,眉头微蹙,对那本厚厚的手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轻蔑——他们摸了几十年算盘,难道还不知钱怎么收怎么付?

周世安坐在第一排,腰杆挺得笔直,听得极为认真,不时还用毛笔在小本上记录几句。

他深知,这看似繁琐的条条框框,正是晋兴强大的根基,也是他们这些旧人必须脱胎换骨学习的全新语言。

总行长苏婉贞偶尔会亲临讲堂。

她并不长篇大论,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与激励。

她会留意哪些人听得专注,哪些人面露不耐,哪些人在休息时主动向沈经理请教。这些细节,都汇入她心中那本无形的人材账册。

这日午后,培训间歇,众人正揉着酸胀的腰眼,低声交谈,却见一个总行来的小伙计,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走了进来,径直放在了讲台上。

沈经理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诸位,占用片刻。奉总行林砚先生之意,有一件小事需各位配合。”

听到林砚这个名字,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如今在太原,这个名字已带有几分传奇色彩。

沈经理打开木匣,里面竟是厚厚几沓崭新的第二期教育兴晋彩彩票。

“林先生吩咐,”沈经理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晋兴银行,上至总行长,下至洒扫仆役,皆为山西子弟。支持本省教育,人人有责。故请今日在场诸位同仁,每人皆需自愿购买一张本期彩券,聊表心意。一角银毫,权当一杯茶资。”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反应过来,纷纷露出善意的、了然的笑容。立刻便有人掏出角子,主动上前购买。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支持教育嘛!”

“俺早就想买了,一直没得空!”

“给俺来一张!”

周世安率先起身,掏出钱袋,郑重地买下第一张,仔细地摁了手印。

其余人等,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自是无人落后,纷纷踊跃购买。

很快,二百三十三张彩票销售一空。

那枚小小的、带着红指印的纸片,仿佛成了一张无形的投名状,一种微妙的情感联结,将这群背景各异、心思不同的旧金融人与晋兴银行这艘新巨轮,更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沈经理看着眼前景象,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收起钱匣,轻轻咳嗽一声。

“好,心意已到。诸位,我们继续。接下来讲《客户信用评估初步》……”

窗外的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照进这间焕然一新的厅堂,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带着革新的味道。

棋盘:

“阵营对抗:黑棋方棋主林砚,白棋方晋兴银行新员工233人。”

“双方参与人员选择完毕,对决开始,一决定输赢”

培训进行到第十日午后,一场别开生面的插曲打破了讲堂内略显沉闷的氛围。

三位老师傅被总行的工作人员客气地引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手里都捧着或抬着不少家伙事。

一位胳膊上搭着几卷皮尺,手指粗糙却异常灵巧;一位戴着眼镜,气质沉稳,身边学徒抱着一厚摞面料样本册;最后一位老师傅空着手,但目光如电,一进来就扫视着众人的头顶,他身后的学徒则提着一个硕大的、擦得锃亮的黄铜工具箱,上面隐约可见推剪、剃刀的形状。

讲堂内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学员们交头接耳,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总行的沈经理再次走上讲台,拍了拍手:“诸位同仁,稍安勿躁。总行考虑到日后分行开业,代表的是晋兴银行的门面与气象,仪容仪表亦是professionalism——呃,专业素养的重要一环。今日特意请来了省城最好的皮鞋铺张师傅、成衣铺李师傅,以及美华轩的理发大师傅刘先生,来为诸位量体订制行服,并示范标准发型。”

话音刚落,底下便是一片低低的惊呼。

订制行服?还管理发?

这等待遇,是他们过去在钱庄票号里从未想过的。

有人好奇,有人期待,也有几位老派人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脑后的辫子或下巴上的胡须,面露些许迟疑。

“请大家按座位次序,分批上前。”沈经理指挥道。

量体的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皮鞋铺的张师傅话不多,手法却极快,让人脱鞋踩在纸上,皮尺飞快地量过脚长、脚围,笔尖唰唰地在纸上记下数字,偶尔捏一捏顾客的脚骨,问一句此处可是常觉顶胀?其专业程度,让那些穿惯了粗布鞋的跑街伙计啧啧称奇。

成衣铺的李师傅则细致得多。他带来的面料样本册在长桌上一字排开,主要是几种不同厚度的深灰、藏青呢料,以及挺括的白色麻纱。

“银行行员,首重稳重可靠,故色以深素为主。”

李师傅声音平和,一边解释,一边用皮尺仔细量过每个人的肩宽、臂长、胸围、腰身,数据记录得一丝不苟。

“袖长至腕下一寸,衣长盖臀,裤长离地一寸,既显精神,又不失礼数。”

他带来的学徒则举着几件早已按照标准尺寸制成的样衣,供众人观摩。那剪裁合体、线条利落的西装样衣,与众人身上长袍马褂或短打衣衫的臃肿随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最引人瞩目,也最让人心情复杂的,是理发摊子。

美华轩的刘师傅果然是大师风范。

他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先让学徒在厅堂前方摆开一张宽大结实的老榆木椅子,铺上雪白的罩布。

然后,他取出一套寒光闪闪的推剪、剃刀、剪刀、梳子,在一条厚厚的牛皮上反复打磨了几下,发出“噌噌”的脆响。

他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洪亮:“晋兴银行,新式银行,行员发式,亦需整洁、精神、便于工作!总行定下的标准是——额发不过眉,鬓角不盖耳,后发不触领!无论长幼,皆需如此!”

说着,他点了第一排一位看起来最是机灵大胆的年轻伙计:“这位小哥,可否借贵头一用,做个示范?”

那年轻伙计在众人的哄笑和注视下,红着脸,却又带着几分荣耀感,坐上了那张椅子”。

刘师傅手腕一抖,雪白的罩布哗地展开,精准地围在伙计颈间。接着,手推剪清脆的咔嚓声响起,伴随着剪刀细密的窸窣声。只见碎发纷落如雨,原本可能有些蓬乱或过长的头发,在刘师傅手中如同被驯服的野草,迅速变得规整、服帖。

不过一刻钟功夫,一个清爽利落、鬓角整齐、后颈干净的新发型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年轻伙计对着学徒举起的玻璃镜照了照,几乎认不出镜中人,脸上露出又是惊讶又是满意的神色。

“好!精神!”底下有人喝彩。

然而,喝彩声后,许多人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坐在前排的周世安等几位老资格东家、掌柜。他们下巴上精心修剪的胡须,似乎与那额发不过眉,鬓角不盖耳的新标准,格格不入。

周世安感受到那些目光,面色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握紧了。

沈经理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仪容统一,是为银行整体形象,亦是为各位同仁日后执业便利。还望诸位理解配合。今日起,各位可依次找刘师傅整理发式。所有行服、皮鞋及理发费用,皆由总行承担。”

沉默了片刻。

周世安忽然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衫,朗声道:“沈经理所言极是。晋兴气象一新,我等岂能固守旧貌?烦请刘师傅,也给老朽剃个新头,让我也精神精神!”

说着,他竟第一个走向了那把理发椅,步伐沉稳而坚定。

这一举动,瞬间打破了那层微妙的尴尬和阻力。几位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老派人物,见领头的周世安都如此果断,也纷纷释然,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了这从“头”开始的改变。

推剪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落在了一位老资格金融业者的头上。花白的发丝落下,仿佛一个时代悄然褪去的缩影。

崭新的深色呢料堆在一旁,皮尺垂挂,理发剪嗡鸣。在这充满油漆味和希望气息的新分行里,一场从外在形象到内在内核的彻底蜕变,正在每一个细节上,扎实地推进着。

旧的印记在被迅速抹去,新的规则正在被强行灌输。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一场真正的大变局,已不是将来时,而是现在进行时。

他们,正是被这变革洪流裹挟着、亦步亦趋走向未知未来的第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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