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麦熟惊城(1 / 1)
长治城的四月末,空气里突兀地飘起一股味道。
不是往日炊烟的煤火气,也不是漳河的水汽,更不是街巷角落隐隐的秽物酸腐气。
那是一股极其陌生、却又带着某种原始诱惑的、干燥而温暖的热风。风里裹挟着细微的、呛人的尘土,还有一种近乎甜香的、被阳光暴晒过的植物浆液的气息。
“啥味儿?”蹲在街边茶摊的老赵头抽了抽鼻子,狐疑地望天。
跑腿的小伙计阿贵猛吸几口,眼睛一亮:“是麦香!老爷,是麦子的香味!城外头麦子熟了!”
老赵头愣住,随即嗤笑:“扯你娘的臊!这才啥时候?离麦熟少说还有大半个月!你小子想新麦想疯魔了?”
可那味道,却越来越浓。连吹过城头的风都带了温度,暖烘烘地扑在人脸上,夹杂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干燥尘沫。
渐渐地,整条街的人都嗅到了。人们停下脚步,站在店铺门口,倚在窗边,不约而同地朝着城外方向张望。
风是从西边吹来的,那是潞城盆地,一马平川的新麦区。
那味道霸道极了,无孔不入。它钻进行政街肃穆的衙门,溜进女校敞开的课堂,弥漫在钟楼街最热闹的布庄和杂货铺里。
城里人,几时被这样辽阔的、属于土地的原初力量如此直接地冲击过?
茶馆里的争论很快变了调。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老赵头喃喃道,再也坐不住,起身就往城门楼子走。
和他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城门洞下,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市民。守城的兵士这次没拦着,反而脸上也带着压不住的惊奇。
登上城楼,极目西望。
所有人,刹那间失了声。
目光所及,直至天地交界处,大地彻底变了颜色!
不再是记忆里此时应有的、班驳杂色的浅绿与黄绿。而是一片无比纯粹、无比浩瀚、波涛汹涌的金色海洋!
阳光下,每一株麦穗都沉重地低垂着头,折射着耀眼的、饱满的金芒。风吹过,那不是轻柔的麦浪,而是沉重凝实的、金属般的摩擦与涌动,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浑厚声响。
“这……这得有多少麦子……”有人哆哆嗦嗦地问,没人能回答。
这景象超出了他们过往的全部认知。丰收见过,何曾见过这般吞没天地般的丰收?
粮行的刘掌柜也站在城头上,脸色先是煞白,继而涌上不正常的潮红。他手里捏着的紫砂壶微微颤抖,壶盖磕碰着壶身,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他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麦田的异样——那密度,那穗头的一致性,那压倒一切的规模……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城楼,嘶哑着朝伙计吼:“快!去柜上!把春荒时挂出去的借一还二的牌子撤了!立刻!马上!”
他得赶紧回去拨算盘。这麦价,要塌!要塌得底朝天!
接下来的几日,那麦香愈发浓郁,几乎腌入了长治城的每一块砖石。
人们的话题再也离不开城西那片金色的海。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都在猜测这麦子到底能打多少。有说亩产一石的,有说一石半顶天了,更多是老农式的谨慎摇头,说着“看着喜人,经不得细秤”的老话。
但一种无声的期待,还是像那麦香一样,在全城弥漫开来。连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似乎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县衙户房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燥热不同。
算盘珠子的响声日夜不息,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骤雨。各县、各乡的田亩勘验文书、各村报上来的估产单子,雪片一样飞进来,堆满了所有能落脚的桌案。
烟垢和墨臭取代了屋外隐约的麦香。
几个老书办眼球布满血丝,指尖被纸张磨得发亮,却无人喊累。他们偶尔交换一个眼神,里面都藏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兴奋。
数字太吓人了。一遍遍复核,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作响,结果却一次次指向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
负责汇总的程录事,已经三天没回家。他守着那越垒越高的账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吞咽困难。
这天后晌,最后一份来自辛安泉灌区的核验单终于送到。
程录事一把抓过,手指哆嗦着,将最后几个数字填入总表。
屋子里所有的算盘声霎时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那只微微发抖的毛笔上。
空气凝固了。
程录事扔下笔,双手捧起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快要溺毙的人。
他转过身,面向一直静坐在公案后、面无表情的林永年。
他的脸憋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终于从胸腔里挤出一句变了调的嘶吼:
“县尊!核验完毕!全县三百一十七万八千亩冬麦,亩产平均二百二十一斤!二百二十一斤啊!”
安静。
然后,是轰然一下的骚动。几个年轻的书办忍不住跳了起来,又赶紧捂住嘴。老成的则死死攥着桌角,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二百二十一斤!不是一石,不是一石半!是远超他们最乐观预估的数字!
程录事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不真实的飘忽:“老天爷……全是上好的水浇地……全是那林一号良种……全是这个数……县尊,光是田赋折粮,入库的……入库的就得是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又加上三根,自己都算不清了。
林永年坐在案后,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叩着桌面的指节停顿了一瞬。
他目光扫过程录事激动到扭曲的脸,扫过满屋子人那狂喜又近乎癫狂的眼神。
他缓缓站起身。
走到窗边,望着西边那片映得天际都泛着金光的麦海。风吹麦浪的低沉轰鸣,似乎隐隐传来。
城里不知哪处,似乎有零星的鞭炮响,像是试探。
林永年转过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像冷水浇熄了屋内的沸腾。
“所有数据,封存。程录事,再造一份详册,只列各乡实收田赋粮数,明日呈报。”
“传令工业区运输处。所有骡马、车辆、人手,即刻待命。”
“通知武警部队。加派双倍人手,护好各乡收粮点及转运路途。”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峻。书办们抓起毛笔,录事们抓起印章,奔跑着冲出门去,脸上的兴奋被一种紧张的肃穆取代。
没有欢呼,没有庆典,只有一种沉默而高效的、如同精密机器运转般的忙碌。
广袤的田野上,深蓝色的浪潮再次涌动。
无数的领航者员工手持镰刀,组成一道道移动的切割线,所过之处,金黄的麦浪成片倒下,被迅速捆扎成结实的麦个。工业区的运输车队轰鸣着,沿着田间路网将这座金色的山峰,运往各处规划好的、坚壁清野般的打谷场。
打谷场上的脱粒、扬场、晾晒工作紧张有序。但更关键的工作,发生在晾晒之后的分选环节。
在所有重要的打谷场和粮仓入口,都增设了由林家村老农和少年团农业组骨干负责的选种台。金黄的麦粒如流水般经过他们的手和特制的筛具。
县衙统计处的最终报告很快呈送到林永年案头:
“全县三百一十七万八千六百亩冬麦,总产逾七亿斤。经严格分选:
优级麦种:约三千五百万斤,已入库封存。
良级麦种:约两亿五千万斤,已入库封存。
一级麦子:约四亿两千万斤,已入库封存。”
林永年看完报告,对侍立一旁的孙秀才道:“告诉下面,亩产几何,不必对外宣扬。优级种,一粒不准外流,给我守好了,那是明年收成的根基。良级种,是咱们手里的硬通货,怎么换,换什么,待我细细思量。”
他顿了顿,“至于一级粮,按在册的员工每户每人(961150人)二百斤马上分下去。要让每一个干活的人都知道,只要出力,就能吃饱饭,吃自己种出来的饱饭。”
粮仓,依旧是这幅丰收图景中最深沉厚重的底色。
潞城西部的溶洞群入口,闸门大开。
武警部队的士兵们荷枪实弹,警惕地守卫着这条通往山中宝库的咽喉要道。
洞内,经过加固拓展的巨大空间里,干燥阴冷,一袋袋封装好的优级麦种和良级兑换粮堆积成山,仿佛金色的山峦。
这里是长治战略储备的核心,一百二十万立方的庞大容量,足以吞下这惊人丰收的大部分精华,为林永年口中的底气提供最坚实的物质支撑。
夏收的热浪渐渐平息,打谷场恢复了空旷,田野里只剩下整齐的麦茬。
粮在手,心乃安。
这自产、自选、自储、自用、并可对外交换的巨量粮食,构成了一套完整且封闭的内循环体系,成为了领航者公司和林永年掌控之下最强大的稳压器。
一个将命脉牢牢攥在自己手中的长治,正以一种沉默而自信的姿态,屹立在1914年的华北大地之上。
它的富裕,不张扬于外,却深植于那遍布群山的仓廪之中,体现在那即将按1:10比例换回外部资源的良种之上,更融入了近百万员工每日餐桌上的面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