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银山金山(1 / 1)
光大六年(572年)七月十二。
瀛州,石见郡,石见银山。
一处濒海的山谷之内,数以百计的倭人劳工,正源源不断地从山脚新开的矿洞之内,背着藤篓向外运送着银矿石。
不过,或许称他们为奴工更合宜些,毕竟他们中的一大半,是参与土司反叛、获罪为奴的官奴婢。
只有充作头目的那一小半,是从周边土司处征调而来服劳役的,已编户入籍了的倭人百姓。
身份的小小分别,叫这两拨倭人之间生出裂隙,以至于在这小小的银山矿区之内,对倭人最坏的是倭人,对倭人最怨的亦是倭人。
这一番以夷制夷的手段,于海外各郡县任官的陈国官吏们早已运用得极为娴熟。
是以这聚集倭人多达千人的矿区,平日实际只靠一支五十人上下的郡兵小队看守。
直到最近数日,一批自江南而来的冶炼匠人入驻之后,这里的驻军才增加到了二三百人规模。
而今日,此地的驻军又添了一倍,不必说,自然是有大人物,将要驾临。
海东经略副使萧摩诃翻身下马,打量起眼前这座据称蕴藏了极多白银的山谷来。
但见道路左右,两山青翠,道边流过一条两丈来宽的小河,河边建了七八座工坊,更远的山脚下则盖了一长排简陋的棚屋。
遥遥地,越过那些工坊的矮墙,还能隐约能够看到些留着汉人发髻的匠人正于其中忙碌。
便在萧摩诃驻马观望的工夫,瀛州刺史萧引与越后郡守韩擒虎,也驱马追上了他,下马向他行来。
萧引文士出身,方才驱马追赶萧摩诃,叫他有些气喘,见萧摩诃正极目远眺,他缓下心来,理了理气息,才道。
“廉平侯年已四旬,何为作此少年之态?”
萧摩诃也知晓自己先前一骑当先,直奔银山而来的作为有些轻率。
不过以他从二品廉平侯爵,于海东仅次经略府大使周敷的尊贵身份,他也不怕这事真被传扬出去,惹人笑话。
他只道。
“驿者报有大金山现于越后郡左渡岛。”
“我为经略府副使,专管越后、弘文等处,闻此佳讯,安得不喜?”
原来,早先他初至海东,欲要交结萧引,便以了解海东情势为由,请了他引自己来这银山巡阅。
哪知昨日方到石见,今晨就忽然有一班驿使自东面而来,同他们报了左渡岛中发现金山的消息。
按常理,那地方的金山,就算往后由他这个主管之人开发了出来,首功也归于发现金山的任忠,他本不应当这般欢喜。
只是旁人不知,他萧摩诃除却是二等廉平侯外,新近还受了个领六百户左渡县侯的爵号。
那左渡岛,正是他的左渡侯国所在。
而那左渡金山,据称规模不在东宁金山之下。
便以东宁金山三分归郡县,六分归朝廷的旧例,他这个左渡县侯,也将要发达了!
“刺史不知,东渡之前,天子追叙旧功,更封侯国于海外。”
“早先未及相告,左渡岛即属廉平侯。”
与萧摩诃一同东来的韩擒虎,自然比萧引更知晓此中详情,只是作为下属,他不便于萧摩诃的身后向萧引单独解释。
是以直至此时,他才寻得机会将此事背后的关窍脱出。
萧引闻言,一时愕然,良久才道。
“我于瀛州,大索三载,方才寻得此银山。”
“而廉平侯至海东不过数日,便得一金山。”
“公等武人,上马取功名,下马得富贵,真羡煞人也。”
“只恨不谙军略,不能如公等跃马封侯。”
萧摩诃面露自得,口中却谦辞道。
“刺史东宫旧人,得天子之眷,何必羡我等武夫。”
“来日刺史入朝,必为卿相,何忧不得封侯海外?”
萧引只是叹道。
“恐虽得封侯,不得富贵。”
他言语稍顿,才又道。
“金山实足羡。”
萧摩诃闻言,只看着身侧二人,笑道。
“虽如此,海东多出金银,明矣。”
“公等来日封国,必请于此,吾三人为邻,将甚乐。”
二人亦同他凑趣,道。
“只恐来日,我二人将索金于廉平侯。”
萧摩诃更大笑道。
“无妨,今日来此,我正欲求一采金之良才。”
“我国中金山,若能尽得采掘,二公若至,我绝不吝金。”
萧引警惕道。
“邓教谕受圣命来此,廉平侯慎勿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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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引口中所说的金工司传习所教谕邓原,此刻正与其弟邓明,立在一处覆着长木的土坑之侧,一边观察坑中火候,一边指挥倭人奴婢为土坑鼓风吹火。
这对兄弟,来自鄱阳郡银城县(今江西德兴)世代以采冶铜银为生的邓氏一族。
银城县本叫乐安县,自东晋以来,县境便出铜、银,在陈朝以前,其铜、银矿脉由民间自采,并无官方督管。
天嘉年初,世祖陈蒨为铸天嘉五铢,搜江南铜矿,始置铜、银官于乐安境中,采铜铸钱,兼采银矿。
盖因乐安县中的矿脉,铜银伴生,开采银矿的利益又远远大于铜矿,故而至天嘉年中,乐安反以产银闻名。
也由此,陈蒨将乐安改名做了银城。
自光大之后,新帝陈伯宗更重采冶之事,于当地广募善于冶炼铜、银的百姓,任为官吏,银城的铜、银产量因此剧增。
至去岁,其采铜共铸钱三千七百万文,其产纯银共一万四千余两,已占江南所产铜、银之半。
自天嘉初年便靠着贡献冶炼之术与朝廷合流的邓氏一族,也在这一轮产业大发展中,快速腾飞。
其迅速从一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松散小家族,一跃成为了拥有数个七八品朝廷命官的地方豪强。
现任八品金工司教谕的邓原,就是邓氏晚辈中的佼佼者。
他最精于灰吹炼银之法。
“所谓灰吹之法,是言先溶铅以取石中之银。”
“再撵铅银所和为灰,团而蒸之,去其铅而得纯银也。”
土坑之侧,年已不惑的邓原,正向身边二十出头的幼弟邓明,讲述着灰吹法的精要。
这方法传自汉时,原理其实甚为简单。
铅能溶解银,所以先用铅溶解出银矿石中的纯银。
铅的沸点比银低,所以控制好温度,就能把与银结合的铅变做蒸汽去除,从而得到纯银。
邓明年纪虽幼,却极聪明,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见他明了,邓原又道。
“炼金矿亦用此法。”
“只是铅溶之后,所化之气有毒。”
“故切不可久立银坑之侧。”
说罢这话,邓原吩咐左右换了一批鼓风吹火的倭人,便领着邓明往工坊外间行去。
邓明见退至外间的倭人咳嗽不止,心中不由生出怜悯,道。
“阿兄,倭人亦我民也,铅气既有毒,我等使之鼓风吹火,岂非杀人?”
邓原道。
“倭人固非我族,死亦不足惜。”
邓明道。
“虽非我族,倭人亦人也。”
“既知铅气为铅水受热蒸腾所化,遇冰冷之物则理当复凝。”
“如是,则我用布匹沾湿掩之口鼻,则能阻铅毒。”
“兄言然否?”
邓原心中对邓明举一反三的聪慧感叹不已,却并不喜欢他的妇人之仁。
他道。
“然。”
他又道。
“然若官长不欲惜倭人之命,仅弟一人之力,又能救几人?”
邓明不愿放弃。
“兄不愿为,我自与崔银官说。”
“我等为匠,岂可轻他人之命?”
邓原本欲再教这初出茅庐的幼弟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刚要开口,身后却有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小匠师所言不差。”
“我等为将,于己之命当惜,于士卒之命亦当惜。”
说这话的,正是此行对邓原志在必得的萧摩诃。
只是事到临了,他却忽然改了主意。
便听他遥指邓明,对萧引道。
“我先前欲向刺史所求之良才,便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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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六年七月十二。
海东经略副使萧摩诃过瀛州,时刺史萧引受朝廷命,方欲巡石见银山,以重其事,大采其山之银。
萧摩诃以其同道而东,故从而巡之,至石见郡,闻其封国内得金山,乃索瀛州采银小吏一员,用为左渡侯国采金之官。
天子既欲大采石见之银,萧引以天子东宫旧属,居州中首重其事,至光大九年,石见银山岁产银至于三万两,为天下之冠。
八月初一。
齐主废其皇后斛律氏为庶人,并令其为尼,复立其母胡太后之侄胡昭仪为皇后。
初,祖珽既除斛律光,齐主高纬重任之,高元海等以其汉人掌事,不乐,每每阻其事。
祖珽乃设谋,离间高元海与陆令萱,陆令萱中其计,出高元海外任刺史,自是,祖珽总掌齐国大政。
祖珽虽德行常有亏,又为盲人,然秉政之后,常慨然欲为齐之贤宰相。
于是推贤用能,拨乱反正,齐国之势,竟为之稍振。
八月初三。
陈国自光大三年三月起,每岁用蛮人数万为工,通邗沟、百尺渎、江南河等古运河。
自是,皆通之,成江南运河。
八月初六。
陈帝陈伯宗发建康,经江南运河,南巡吴郡、钱塘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