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风雨来(1 / 1)
光大九年(575年)四月十一。
广陵(今扬州)城外的江南运河之上,数艘载客的商船自北方联袂驶来。
此刻,最末那一艘客船的船头处,正立着个手持长杆铁枪的魁梧青年。
这青年生得相貌堂堂,英武不凡,当下,竟是一手持枪,一手捧书卷,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面白无须做北地官宦人家打扮的瘦弱青年自船舱之内行出,见他如此模样,好奇道。
“兄读何书,竟痴迷若此?”
那持枪青年,名叫来护儿,现年二十岁,家住广陵城外白土村,其父在永定年间(558年)做过陈国县令,不过旋即去世。
他自幼被伯母养育,从乡人处学了些武艺在身,本欲从军建功,伯母吴氏却只盼他科举入仕。
后来年岁渐长,他不欲继续拖累伯母,便靠了一身武艺,随从行船南北的乡人做了船队护卫。
现今,已于运河之上跑了数年航运的他,一下便听出了那瘦弱青年口中说的是河北口音。
他在阳光下微眯着眼打量了那青年几眼,没好气道。
“正看史记,项羽兵败垓下遁走乌江。”
那瘦弱青年名叫田敬宣,是齐宫之中,侍候高纬的宦官,因天性好学,被高纬遣入了文林馆学书。
判文林馆事颜之推很是欣赏他的勤学,高纬也因为他忠诚有文才对他日渐信重。
是以此番便给了他个中侍中的职衔,让他以监督的名义随齐使南来,为高纬打探江南消息。
田敬宣不知道来护儿对自己的这种没来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不过既然身怀任务,他也只得假作不以为意,继续道。
“我在北地亦颇读诗书,汉季多豪杰,虽黔首而能造功业,思之真令人神往。”
哪知来护儿听他说完,面上敌意更甚,良久,才向甲板上一杵手里长枪,叹息道。
“汝辈北人既多识诗书,当在北地谋官身,奈何南来与我等争科举?”
“也罢,今朝廷将兴兵向北,本不当与尔等争文墨之胜,待此间事了,吾自投军中建功去也。”
田敬宣这下明白了,对方是把他们一行当成了南迁考学的北地士人。
这也正常,毕竟齐国出使江南,通常分作使团和商旅两拨,他此番托病随了这后一波的民间商旅行动,的确容易被人误会。
不过,这样更好。
田敬宣努力用言语同来护儿拉近距离。
“弟此南来,非贪爵禄,但从家人为行商之事耳。”
继而,他又故作惊异问道。
“兄何言南北将战?弟观运河左右,百姓安乐,似并无用兵之征。”
来护儿听他不是南下科举的士子,虽然心中早已经决定放弃科举,面上神色也比方才好看了许多。
“弟既行商,当先知天下变化。”
“今年以来,我数闻建康客商言,有谶语出于市肆中,大抵皆言江南伐北,齐国将亡。”
“我观古史,知每有兴师,必造声势,如史记中‘大楚兴,陈胜王’之类,此南北将兴兵之兆一。”
“又闻三吴客商言,今岁以来,朝廷出财货大购民间粮米,钱塘米价去岁才三百文,今已至四百五十文一石。”
“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南北将兴兵之兆二。”
“近来,我又于夜中,数见船载官军粮草北上,其船家皆秘其事,不宣旁人。”
“用兵贵奇,此南北将兴兵之兆三也。”
来护儿颇为自得的述说着自己的见解,田敬宣听得频频点头,只觉得此人有大才,见他说完,随声赞道。
“得兄之言,真如拨云见日,兄若科举,必得榜首。”
来护儿闻言,自然喜悦,不过,他却收了那本史记入怀,双手舞动长枪,耍出几个漂亮枪花,而后方才立身,自信言道。
“兄之文才,只是平平,若得从军,来日功勋当望邵陵王。”
田敬宣听他言语托大,觉他为人有些华而不实,便压下了招揽的心思,又赞了几句,才又躬身请教道。
“以兄之见,江南将何时伐北?”
来护儿在他身上打量几眼,若有所思,少顷,才开口胡言了个时间。
“必在六七月间,乘水势进兵。”
田敬宣不由心中一紧,急忙又道。
“兄以为南北胜负如何?”
来护儿已经越发觉得田敬宣身份有异,心中揣测他或是北面深入陈国的谍人,便决定诈他一诈。
“我观古史,南北决胜当在徐州,我天子若亲率六军北讨,则此战必胜。”
田敬宣果然中计,争辩道。
“我北国有雄兵数十万,岂能为此一击所败。”
来护儿这下肯定了自己对田敬宣是谍人的判断,像方才胡诌陈国将在六七月间兴师北伐一样,再度胡诌了一段。
“我天子每为亲征必建巨功,征楚、征蜀俱如是,是以士卒信赖,乐为效死。”
“汝国虽有雄兵,不得良将而统,必不能胜我天子,除非齐主亲来,汇集大兵与我一决,方有胜机。”
“但闻齐主性胆怯,必不敢弃邺城而来,故我知从军建功,其事高枕无忧矣。”
他此话说罢,二人身下的航船却是正好到达了横渡长江的扬子津渡口处。
田敬宣素以忠义自居,当即为高纬分辩道。
“我主亦曾亲征关中,绝非胆怯之辈,南国天子若北向,我北国天子必南来却之。”
航船靠岸,来护儿也不走寻常之路,只用手中长枪点地,便从一人来高的船舷之上,一跃而下落在岸边。
他回身意味深长地向船上的田敬宣告诫道。
“舟既至江,吾之职分已尽,今将投军去也。君为商旅,宜留南面观胜败。”
田敬宣见他身手不凡,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出言招揽,但口中仍是毫不示弱,遥冲他道。
“兄宜科举去,切莫投军,我主必南来,谶言大猬走入吴,即言我主将乘胜入江南也。”
来护儿回身,冲他一笑,手伸入怀,摸出那卷史记,抛向船上。
“大丈夫当为国灭贼以取功名,安能区区专事笔砚。”
“今将从军,此物便付汝。”
“项羽初强而终覆灭,此乱终不能胜治也,今之南北,形势颇如汉楚,胜负之理,早已明矣,汝又何为强辩?”
言语间,来护儿忽然抬首一窥天色。
此刻天光暗沉,正是风雨将来之兆。
他于是看向舟上接过了那卷史记的田敬宣,再度提醒道。
“风雨将至,君宜速换大舟,方得济江。”
“吾自去也!”
说罢,他再不回身,只留下一道背影,隐没在岸边的人群之中。
田敬宣立在船头,回忆着方才与来护儿之间的言语。
接着,一场大风雨,好似是就他在目送完了来护儿的离去之后,便迅疾而来。
“风雨既至,我只当以忠义为念,报效国家而已。”
风雨中,他只怀抱那本史记,口中如此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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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一。
广陵扬子津戍守上言有谍人匿于齐人商旅中,侦探江南情势,镇后将军任忠遣人密为追索。
知其非为谍人,乃侍齐主之中官,遂不问其事,又召上言其事之新卒亲见之。
新卒名来护儿,捐家资得做十夫长,任忠既见,异其言谈,佳其武艺,乃超擢为亲卫队主,翼护左右。
五月。
帝出府库钱物十亿,买粮于江南各处,得粮二百八十余万石,密运至淮阴、东海、即墨等处,以备北伐之用。
齐使还邺,多言江南所闻图谶之语,朝臣请增南边守备,以备陈人北寇,南行中官田敬宣亦多附和,齐主许之。
增豫州行台兵万人,东徐州行台兵二万。
又谏以宗室领重兵屯徐州为守备,齐主忌宗室为叛,不许。
齐主又惧黑衣之谶,乃使良将独孤永业为豫州道行台仆射,綦连猛为徐州刺史,又令南境各边州严加备预。
时齐国方经大旱,百姓未苏,州县疲敝,民有乱心,故南边戍守虽得敕书,多不遵行,惟敷衍而已。
是月,西突厥达头可汗,以贪汗山北数百里土地授隋王杨坚。
初,达头新立,境内多不服,杨坚执臣礼甚恭,上彩绢万匹为贡献,达头嘉之。
后贪汗山北铁勒诸部为乱,而达头志在西方,以其地近高昌,乃使杨坚讨之。
铁勒虚弱,杨坚以精骑数千击破之,达头乃以其东半之土为赐。
杨坚既得其土,发西域人八千驻城池于其地,又迁河西民八百户于其地,置庭州以辖之。
六月。
帝使中卫大将军周罗睺巡北边,会晤边将,观边州武备。
将军陆腾讨巴蜀獠人四载,至是月,悉平,计新编生獠十五万入户籍,诛杀凶獠数万。
蛮獠自是不敢为乱,巴蜀由是安平,岁贡朝廷以十亿计,百姓丰足,号为天府乐土。
以陆腾之功,授其官(一品)开府仪同三司,进其爵为二等广汉公,复使其代吴明彻出镇汉中。
召镇西大将军吴明彻还建康,海东经略大使周敷还建康。
七月。
召桂州都督杨素还建康。
初,帝令岭南强为土司之制,桂州蛮酋多有不宾为乱者,杨素且剿且抚,累破山洞四十二,桂州蛮酋震骇,皆束首归附。
杨素御军甚严,临阵不惜士卒之命,然而从其征伐,虽得微功,必以上闻,故士卒亦乐为用命效死。
齐主日夜待边报,而累月无所闻,时日既久,乃无惧意,以为陈人惧齐有备,故不敢来攻。
齐之朝士亦为松懈。
八月。
齐河北之地大雨,大水漫延六州,受洪涝之灾者五六百万。
田宅漂没,百姓不能自存者十余万家,齐朝廷不能救济,惟令其民自救而已。
周罗睺自边州还,言边州之备尚不足,伐齐之期,以明春为宜,帝用其言。
闰八月。
齐主以国用不足,令增关市、舟车、山泽、盐铁、店肆等税,民间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