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民之所愿，高山崩（1 / 1）
光大十年（576年）五月十九。
黄河北岸，黎阳城外（今浚县东）。
夜幕之下，一群陈军士卒隐匿于长草丛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穿戴着战甲。
队列最前方，镇左将军程文季与翊左将军韩擒虎，正望着数里之外的黎阳城，相互言谈着什么。
如今的黎阳城，乃是西魏时阳斐因山就势而筑，西北以黎山（今大伾山）为壁障无墙，北、东、南三面筑夯土墙，高二丈（5米），规制颇宏。
其城北临白沟，南滨黄河，堪称北齐南北漕运的七寸所在。
须知道，串起河北水系的白沟与串起河南水系的黄河，相互之间虽有清水河口相连接，其实却并不通航。
那白沟本是条枯竭了的黄河旧道，昔年曹操征讨袁绍时，因陆路运粮耗费太巨，便通过修筑堤堰的方式将西面的淇水东引，使得白沟重获水源，成了能够通航的运河。
淇水本与清水交汇注入黄河，曹操筑堰之后，淇水便只有极小的水量继续流注清水。
是以在舆图之上，白沟虽看似通过淇水、清水与黄河相连，实则船只并不能由白沟直入黄河。
这西倚黎山，南临黄河的黎阳城，才是白沟航道的真正起点。
故而北齐南北粮运，必经此地。
除却控扼要道之外，因为地势较高，不惧水涝的缘故，黎阳城还是北齐的粮储重地。
此番高纬南征，此城之中，便顺势聚敛了自河北各处运来的粮草，其数目，足有五十万石之巨。
“子通兄，稍后南面义军一旦举火，你我二人便依前谋，分兵行事。”程文季对韩擒虎道。
韩擒虎没有立即应答，他抬头看了看空中愈来愈浓的积云。
今夜的月光已是越来越暗淡了。
他对程文季道，“重安公，观天之象，稍后将有急雨，若待义军举火，恐大雨已至，不如此刻用兵，急攻黎阳。”
程文季闻言，复又思虑了片刻。
此番进攻黎阳，他所采用的，乃是声南击北的策略。
作为连接黄河南北的关键之地，北齐在这里的防御布置自然不会只有一座黎阳城。
在黎阳城南的白马津渡口，北齐还分别沿着黄河南北两岸，修筑了南北两座关城。
遇有敌袭，南北两关则可与河中沙洲串连铁索，足能将沿黄河行进的敌军逼迫登岸。
而在南关之南，还有一座滑台大城，彼处即是昔年关羽阵斩颜良之地，现今则是东郡治所，驻守着千余名齐军。
程文季先前已经分遣接应陈军的流民义军七千余人渡河夜袭南关和滑台。
接下来，便是要待义军攻至南关及滑台城下，举火为号，引出北关与黎阳的齐军增援，而后，再由他与韩擒虎一明一暗前后夹击，乘虚拿下黎阳城。
但现在，若真如韩擒虎所言，大雨将至，那的确便等不得义军举火了，必须立刻攻城！
“重安公，一旦大雨来，则我部攀山袭城，将不可行！”
韩擒虎复又催促道。
“子通兄之所言是，我即刻引大军先出诱敌。”
程文季还是决定赌上一把，就算今夜不能攻破黎阳，待过几日后军皆聚此地，他还能再攻一次。
只是......
他看向韩擒虎，郑重道，“子通兄宜珍重。”
韩擒虎却是已将身死置之度外，洒然一笑道。
“黎阳城中兵不过二千，我有壮士三百相从，破之易也。”
言罢此话，他神色一变，低声道。
“闻重安公有一女，我有一子名世谔，甚机敏，此行若得回返，请重安公许婚嫁。”
程文季只道。
“吾女固当配虎子，若兄遇不测，世谔贤侄，我必以亲子养之。”
闻听此言，韩擒虎总算放下心中大石，又向程文季一礼，道。
“公宜安处后军，若不测，将士家小，劳公安置之。”
程文季冲他重重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些什么，只目送他招呼了左右的敢死军士向北行去，直到他们的身影隐没于那片林木之中。
“命令众军，举火，擂鼓，向黎阳。”
如此传下一道将令之后，程文季当先点亮了一支火把，继而手把将旗，跃上了黄河岸边的一块巨石。
腾腾火光把将旗之上那个磨盘大小的“陈”字，在静默的黑夜里映照得发亮。
正在黄河南岸潜行流民义军，望见了那光亮，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正在南关、北关、黎阳城中戒备的齐军兵卒们，也望见了那光亮，点燃了城墙上的篝火。
一时间，五团火光闯进了黄河两岸原本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中。
最东面那团由程文季领衔的火光，随着一阵河风吹起，开始加速向北关所在，冲锋而去。
他们已在黄河之上奔劳了十日，此刻奋起余力，只想一鼓作气拿下城池，寻个安稳之处，睡个好觉。
东南面那团由流民义军点起的火光，也紧随着程文季的冲锋，开始了加速。
他们中有很多人已经忍受了半年以上的饥饿，才终于在今天，随着陈军的到来，吃上了几顿饱饭。
他们的体质很差，绝不是什么合格的士卒，他们中很多人，甚至拿不动兵器，穿不动甲。
但他们身上，有一种正规陈军所没有的气。
那是他们对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的怀疑和愤怒。
随着程文季的先行出击，那种怀疑情绪似乎消失了，他们身上只剩下了愤怒。
那是对天灾的愤怒，对他人冷眼的愤怒，对朝廷贪暴的愤怒，对世道污浊的愤怒。
黑夜与焰火的交织，催生出流民们心底的疯狂。
那是一种想要破坏一切、结束一切、让一切再度得以重建冲动。
程文季在他们意料之外的率先进攻，让他们看到了实现这种冲动的希望。
他们没有被抛弃！
只要换上一个新的世界，他们就可以解脱那些卖女烹儿、易子相食的罪。
只要和陈人一起砸碎这个令人厌弃的大齐国，他们就会迎来新生。
黄河北岸，程文季有些惊愕地看着南岸那群一浪一浪冲击着南关的流民。
他不知道他们为何不惜性命，要那般飞蛾扑火似的城墙。
他只是让他们吃上了几顿饱饭，并给了他们一个今后日日都能吃上饱饭的承诺。
或许，这便是所谓民心向背的力量罢。
那座北地的高山，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