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汉中之冬(1 / 1)
绍兴三年,仙人关血战方罢,吴经略遣兵驻汉中,兴元府为转饷重地,商旅云集,市井亦乱。是日,风雪如刀,街道结冰,瓦上垂冰挂檐,如白刃森森。
仙人关大捷之后,吴玠以兵困于汉中。虽胜金军,然将卒伤亡惨重,医药粮饷俱乏。是冬,天寒地冻,风雪连旬,汉中平原冻裂如铁,军中衣不蔽体,食无全粮,帐下人声苦似鬼泣。
军医老郑,本是巴州草泽郎中,随军已有三载。此日巡帐,步履迟重。帐内血腥扑鼻,十余伤卒卧于地,呻吟不止。学徒扶着油灯照路,口唇冻裂,火光下,皆是死人脸色。
老郑掀帐入内,将仅余半瓶金疮药递与学徒,叮嘱道:「省着点用,别看他哭得响,死不了的,活不活得……看命吧。」说罢,走向角落,只见一卒子抱脚嚎哭,年不过弱冠。金人铁蒺藜嵌入脚掌三日,伤口肿溃,黑红发紫,蛆虫蠕动,几欲入骨。
老郑看了片刻,无言,将怀中仅余半块麦饼掏出,塞入其手中,道:「吃吧,吃完……我帮你截了。」少年仰面,泪涕纵横,唇上冻疮开裂,吃一口流一口血,犹死死咬着,似怕天赐之恩转瞬即逝。
正此时,帐外马蹄声起,寒风卷帘,一队骑兵押着十余俘虏疾过,蹄声踏雪,噼啪作响。一金军士卒自马上坠下,胸前染血,挣扎爬起,却已断臂折腰。围卒怒吼,将刀架其颈,眼中俱是弟兄尸骨之仇。
刀未落,队正高声喝止:「经略有令——活虏换粮!」众卒虽怒,亦不敢违令,纷纷止步。
忽闻那金卒仰天嘶喊:「俺娘是汴梁人!俺舅是……」言未尽,寒光乍现,一人已挥刀斩去其首。金兵人头滚落雪中,腔中热血喷洒白地,染如胭脂。队正怒目回顾,卒子拱手冷道:「我家在汴梁。」
气氛凝重如铁。老郑望着那少年卒子,微微颤指,道:「你看——人心都烂了,比这脚烂得还早。」
帐外风雪更紧,夜更深,吴璘亲兵入报:「西北方向金军残部有异动,疑欲转攻褒斜道。」吴玠接令,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歇两日,便移营西进。」
其夜,有卒于雪中冻死,裹尸布已断。军中书吏以蓑草草草包而焚之,草中起火,风卷灰扬,照得汉水如血。老郑坐于帐后,抽刀磨刃,低语如呓:「还得砍十来条腿……天亮前得快点磨。」
西街粮铺前,掌柜孙老六正拨算盘,珠声急促,似风雪中催命的钟。门外围了一群冻得发青的汉子与妇人,衣裳破碎,鼻涕结冰,个个眼神如饿狼。
「糙米一斗三百文?」人群中一农妇搂着孩子,手提空布袋,声音发颤。
「上月才一百五!」旁边老汉咳着道,眼睛发红。
孙老六鼻中哼笑一声,眼皮不抬:「吴经略的粮车才过,城里征价三成,官家收了大头,余下米寡银贵,自涨理所当然。要怪——怪金贼去!」
言未落,隔壁布庄的胡商笑着拢袖而来,身披黑貂,雪不染肩,手中轻抚一枚银元,微光在掌中流转。他道:「孙掌柜,这枚明国银元,换三斗如何?按金陵市价折兑。」
孙老六眼皮一跳,望了眼那银元——正面是日月交辉图,背面一圈花纹铭文「永乐十年铸」。这银元乃新近传入,江南商贾以其定价,流通虽未普及,然价值稳固,胜过铜钱百倍。
他略一沉吟,堆起笑脸:「客官要是银元结算,小店自不敢怠慢。三斗太少,四斗给足。」
胡商拱手笑道:「那便劳烦秤来。」手掌却不松,只轻轻弹着银元,叮当有声,似敲在所有饿汉心头。
正此时,街角一阵骚动。几个孩子追着一辆破驴车狂奔,口中嚷道:「爹——娘——你快来看啊!」
只见车上堆满尸首,全身僵硬,衣被冻透,乃昨夜城隍庙冻死的流民,托贫户以驴车运往西郊乱葬岗。车轮陷雪,摇晃中,一具女尸跌落,满面冰霜,怀中婴儿尚未死,嘴巴死咬着干瘪乳头,啼哭无声,只眼睁睁看着天。
街人皆驻足片刻,又如未见,纷纷挪步避开。有衣冠楚楚者冷语:「别拦道儿。」
有卖饼的挑夫低声道:「这年头……活人还不如死的体面。」
一小童欲上前,却被母亲猛然拉住,低声呵斥:「瞎撞什么,走丢了连骨头都不给你收!」
孙老六也望了一眼那尸与婴儿,叹道:「咱这条街,又该净宅了。」转头吩咐小伙计:「让人叫衙门尸夫来,早些清掉,省得吓着客人。」
胡商望着婴儿片刻,终未作声,只将银元掷入秤盘,袖袍一甩,飘然而去。
孙老六抱着斗米进门,笑着自语:「银元可定价,死人不值钱。」
雪仍下,婴儿终于松口,冻死在娘怀中,双眼还睁着,一如城中众人——早习惯看这世道睁着眼死去。
兴元府衙,后堂烛火通明,堂中沙盘如山河缩影,插旗密布,代表敌我双方营寨粮道。堂前空无一人说话,唯有吴玠左手扶额,右手指节「咚咚咚」敲案,声声紧似军鼓。
案上木旗最密者,乃商州米仓。吴玠盯着看了半晌,眼中血丝交错,似蛛网缠心。他低声骂道:「金人退兵是假,囤粮商州是真。刘子羽在三泉县啃树皮,朝廷答应的粮饷呢?」
转运使王燮站在旁边,手里攥着一纸空头文书,额角冷汗直淌:「成都那边说……说国库空虚……户部尚书允调江粮,可舟船不通——」
「放你娘的狗屁!」吴玠霍然起身,一脚踹翻了案几,沙盘乱散,木旗四溅,一支白旗飞起,插入一张蜀锦贡单正中。他脸色铁青,厉喝道:「昨日还有贡船将蜀锦、蜀纸、香药、青布送入行在,轮到军粮就说‘无银’?那船是靠雪划的吗?」
屋外亲兵闻声奔入,却不敢劝阻,只低头立于檐下,耳中传来街角一缕琵琶声,冷月雪地里尤显清响。那调子不甚熟,词却是新做的:
「仙人关上骨成堆,
兴元城里罗帐垂。
征人衣破回不得,
金缕春风入绣帏。」
王燮面色尴尬,低声咕哝:「城中青楼唱这等词,恐伤军心……」
一亲兵悄声问:「经略,要不要……封了?」
吴玠却未答,反倒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看着雪夜中那一抹温红灯火,眼底寒意未消,却多了一分疲惫。他忽然轻声道:「唱去罢,封了又如何?这词虽刺,却句句实情。」
堂内静得只余火烛轻晃。王燮低头不语,亲兵不敢动。
吴玠转身,缓缓坐下,抬手拂去衣襟雪片,忽道:「从熙河至利汉,六十七营,尚缺冬粮七成。你告诉成都,再来一句‘国库空虚’,我吴某亲自渡江,入朝问罪。」
王燮咽了口唾沫,应声退下。
吴玠目光扫过倾倒的沙盘,半截小旗插在案角,他捡起那面正黑旗的木牌,指腹缓缓摩挲,低声喃喃:「打仗的是我们,饿肚子的是我们,死的是我们……可是谁在听我们一句话?」
窗外琵琶声悠悠,青楼女子未识沙场血火,却唱得兵心俱碎。
雪夜不歇,战火未停,人间冷暖,皆在一灯之外。
天未明,兴元府南门,寒风拂旗,晨哨已起。几辆粮车碾着积雪缓缓驶出,车轱辘吱呀作响,几只乌鸦落在车篷上,被赶车的卒子挥鞭赶走。
「狗日的,又是霉米!」一个押车卒子一边呵着冻僵的手,一边咒骂,「拿这玩意去喂刘子羽的兵,怕不是要拉稀拉到昏过去。」
另一人靠在车边低声道:「别乱说,昨日就有人嘴碎,被亲兵按在雪里跪了两时辰。」
几人冷笑,未再多言。
就在此时,城头一名哨兵惊呼:「看!那边雪地上……」
守将队正忙探头望去,只见远处雪原上几道黑影正缓慢蠕动,仿佛饿狼匍匐,似有若无。待到近前,才看清竟是数名衣衫褴褛的逃荒百姓。
最前一妇人背上用草绳绑着婴儿,婴儿已青紫僵冷,头歪在母亲肩头,眼未合,唇无色。妇人一步三跌,艰难爬行,身后是条斑驳血痕。
「开不开门?」一名哨兵回头问。
队正蹙眉,没应。他视线越过逃民,再远处,有几株枯松,风雪扑打之中难辨动静。片刻,他叹了口气:「再等一炷香……万一有金人细作藏在其中?」
一兵道:「可那娃儿都冻死了……」
「你去查?若是诈尸呢?」队正厉声反问。
兵卒不语,只紧了紧裘衣,缩回风口里。
天色稍亮,城门下渐有人聚,皆是送粮车的平民夫役。哨兵不许靠近,有孩童哭喊:「我娘冻在庙里了!」一老妪坐在城角,抱着空瓷罐,无声掉泪。
晨钟响起那刻,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如织,淹没了妇人身后那条血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城楼上一鸽子惊飞,一守卒低声道:「队正,那些人还在爬。」
队正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再等等。换岗的辰牌时到了,我也不愿担这决断。」
角楼处一副旧榜迎风飘摇:「本府军粮不济,严禁擅开城门,违者斩。」
那妇人终于爬到城壕边,轻轻将婴儿放在雪上,解开草绳,一步步退回,仿佛想保住婴孩不被当作「诡计」。
「队正……」一兵卒声音颤抖。
「闭嘴。」他声音低沉,扭头避开婴儿空洞的眼神,望向天边更深的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