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6章 江华龙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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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江入海口,秋潮涌动。金浦市,如今被誉为「北南之交、市舶之门」,码头两侧旌旗招展、鱼帆如织,远处高大的竹木堆场与砖砌仓廒正拔地而起,与开京、春州那满目疮痍的废墟形成强烈反差。

站在高埠观潮台上的金富辙,披着短袍,腰间别一枚黄铜哨,一边咀嚼干饼,一边注视脚下那条人潮汹涌的「滨贸通道」。

这里原是废港,三年前舟山军迁走江华难民,金富辙抓住机会向汉阳王廷请命,设立金浦特区,奉行「三开一守」:

开市:允南北商户共同经营,免三年税。

开言:通许北语,设翻译所,保言论不罪。

开劳:设义工局,凡能劳者日给五銭、三粥。守秩:市街每日巡哨,禁止斗殴歧视。

初见成效。过去南北互骂「叛种」「余孽」,如今在市场里却能共举油纸棚、共拉渔筐。就连江华渡轮也每日五班,不仅载货,还载来人——技工、商贾、学徒、还有在开京混不下去的北氏青年。

他转身,望见一排排新建的砖屋与货棚。那是「义宅二区」,由义工所建,为北氏难民提供廉租栖所。一旁小学的钟声响起,孩童们跑出教室,有南方音的孩子背著书匣高呼「水壶忘了拿」,也有北方腔的童声跟着喊「咱们回家」。

远处码头,崔氏正摆摊贩售腌黄鱼与腌咸蟹。她是三年前从黄海道逃来的妇人,丈夫死于金国征伕,如今靠一双手换米换盐。

一个布衣书生蹲下看鱼,问道:「这鱼是东界的吧?」

崔氏笑着回:「正是故乡味,只是盐比不得家乡清,您要尝一块不?」

那书生名为李瑀,是金富辙自汉阳邀来的进士,正在协助撰写《金浦章程》。他边嚼鱼片,边低声记下一句话:「特区之道,不在于地,而在于人——愿同住一市,便可共筑一明。」

但不是人人都这么看。

市政厅内,老臣崔源捧着报告,眉头紧锁:「金浦表面繁华,实则暗藏隐患。开京、春州赤贫,金浦独盛,恐滋不均之怨。」

「我等是否应先强根基,再建枝叶?」

金富辙不语,反而请人将一封刚送来的书信拿来——那是开京的一名北氏学童写的,字迹歪斜,内容却令人心酸:「先生,我娘说,金浦有饭、有屋、有书念。我若能识字,来日可否也去那里念书?我不怕做义工,也不怕吃苦,只求别再被叫‘狗崽’。」

崔源看完沉默半晌,才缓缓道:「那就先让金浦成,再让它蔓延。」

当夜,海风骤起。金富辙披衣夜巡,行至码头时,见北氏少年正与南方水手一同装卸蔗糖箱,汗水湿透衣襟,却笑声朗朗。他未打扰,只留一句话于庙墙:

「潮不择舟,市不择人。惟其心同,城乃可久。」

渡轮仍劈波而行,船头挂着明国与南高丽的双旗,从金浦载来工匠与盐米,又从租界满载清酒、铜钱、麻布、官员与消息,逆流而上,直抵汉阳与开京。

海雾中,江华城依稀浮现,如一座漂浮在汉江入海口的巨大市舶堡垒。石砌城垣内,街道交错、店铺林立,既有倭人布庄、虾夷的𬶠鱼干铺,也有明国瓷器行、高丽传统药铺,酒馆、书坊、演义棚子交错其间,霓虹灯火仿若繁星坠地。

这是南高丽的肺腑之地,江华租界。

亦是整个三韩复兴大业的门户与试验场。

江华水政署三楼,沈千山倚窗而立,望着码头灯火,一袭白袍染霜气,眼神沉静如冰湖。

「六万北氏难民已安置于库页岛,金浦码头运转正常,」他翻阅厚厚一叠报告,「如今问题是,开京与春州正成为三韩体系的边陲。」

他向来沉稳,此刻却语带警惕:「开京若无法融入江华-金浦-汉阳经济圈,便如败血之疮。再繁荣的港口,也无法久养一个内部腐烂的身体。」

幕僚回道:「已有数千开京降民欲私渡库页岛,寻求地契与庇护。北氏间流传,江华虽繁,但无根;库页岛虽冷,但能生。」

汉阳民政署外,金富轼穿着灰袍,在临街木台上向北氏与本地义工讲述《金浦法例》。

「北氏亦为大高丽之民,其子女可读书、可执役、可登堂。江华租界虽属明国保护,然依法依礼,人人平等。」

台下,有老北氏问:「金相爷,若我孙能中秀才,可否不被骂作‘女真奴才’私密尬?」

金富轼点头道:「若中秀才,当为国之栋梁,非奴非才,乃我辈之光。」

话音刚落,有汉阳本地人冷笑:「你家光彩,抢我家饭吃,法例不管饥寒。」

金富轼不怒,反而取出一枚铜板,举于众人眼前:「此乃江华通用‘和合钱’,北氏铸一面,本地铸一面;今日市集皆以此钱交易,汝等可知:这世道,不再是谁主谁奴,而是谁能共生。」

台下众人不语。只有幼童欢呼:「和合钱!买泡菜去了!」

汉阳王宫,金屏之后,年仅二十三岁的王楷手执毛笔,笔划间有股凌厉。

「江华之兴,非朕之耻,实我国之机。朕不惮借力,但不可久为人制。」

他望向沈千山与金富轼递来的报告,语带坚决:「若金浦可立法、江华可自治,则开京亦可。其地不可弃、其人不可弃。」

他亲笔在奏章上写下六字:「三韩,终将合一。」

夜色沉沉,码头边,老北氏崔氏与本地人一同守摊,卖着新酿的橘子酒。两人笑谈间,江华塔楼的灯光照在她鬓角白发上。

「你说,若我孙读得书,可去汉阳吗?」

「他若能写字画画,自然能去。如今王都也有咱们的口音呢。」

「可开京那边……还是冷。」

她轻轻叹息,转头望向远处渡轮灯火,如银蛇穿江入夜。

「若江华是咱们的栖港,愿那光,也能照到北边些。」

当夜,江华灯火十万盏,照亮码头与街巷,远至海埠与书院。灯影摇曳,映在汉江之水上,如同王楷笔下的六字誓言:「三韩,终将合一。」

而在更远处的春州、开京与东界双城,那些仍裹着破衣、眼望北方的降民们,也在沉默中望见了这一片海上的星火。

八月初七午时,沧海龙吟号驶抵江华租界。

港面商船如织,高楼鳞次,灯火辉煌。新修的三号栈桥上,蒸汽吊机吱吱作响,自龙骨吊出来的煤炭包在盐雾中闪着银白色的霜花。港区深达五十丈,水温刚好压住了秋初南风吹来的赤潮。江华港务司早已戒严,五千守备队列队而立,白钢枪尖森然如林。

明海商会租界代表李元昌今日披朝服临桥,一旁是金浦特区的代表、江原道北氏商会会长、以及来自釜山与蔚山的倭国进口商绅。栈桥旁立起金黄丝幔的迎宾棚,一如三年前明国大使入驻汉阳时的规格。

舰桥之上,王大虎穿军服而立,臂章已换为「新大洲舰队司令」。他望着码头上的灯火与旗海,沉声道:「江华开埠七年,终于不是临时之局了。」

身旁参谋金勋默然点头。他记得七年前,初建江华租界时,还是驻守八千、帐篷连营的孤岛,靠舟山补给,每日为柴水而争。如今码头日转千船,与金浦间有煤轨电轨连通,从釜山、石城、旅顺至此,渡轮不息,船灯连成万家灯火。

远方龙吟号舰尾,两枚钢制飞燕炮缓缓升起,炮身锈红未清。那是明国安庆军械厂三年前援助之物,如今仅剩四门可动。军需处长宋季刚快步走来,递上新调拨表,急声道:「旅长,从库页岛返航那批粮舰,今晨遭遇风暴,或需改泊金浦。」

王大虎望了眼北方云层,眼中无波:「让他们改泊。江华灯火虽盛,终究是港,不是国。」

沧海龙吟号泊定第三码头。船身铁黑,舰徽银灰,一队军士沿甲板巡逻,步履齐整,刺刀倒映江华夜灯。舱中蒸汽机仍余余嘶鸣,主炮炮门开启,火药残气与焦油味混合,刺人鼻腔。港务工匠抬木梯登舰,细查舰腹轮轴与艏管排水,两艘小艇从舰腹放下,学员提图册下舰,赴海军附属学堂登记。

晚宴设于东海楼三层,迎风临港,灯盏如云,银炭炉温酒,绢巾列席。北来舰官、新晋学员、租界贵胄、江华商人齐聚,席面铺九色锦,设牛骨汤、海蜇羹、秋柿干、倭地蜜酒,气氛熙熙然如世外。

江华《东海时报》以八号黑体在头版写道:

【特稿】沧海龙吟号历时五十九日,逆洋流西风、横渡东大洋两万里,自「新中原」海岸返航江华——南高丽港务厅确认,龙吟号未中风暴、未病疫,全舰蒸汽运转良好。

消息甫出,轰动朝野。

汉阳成均馆儒生集体致函中书府,呼吁「设海图局、重定天文学」,并公开质疑传统《海东地志》所载「大东尽处即为天地交界」一说。年轻士人金在昊更嘲讽:「原来天地边界之外,是牛肉与淡奶。」

春川工部观察使署立刻召开紧急会议,拟建「远洋器械研造所」。然副使朴在圭摇头道:「别说蒸汽,连江原道的锅炉都还靠柴烧。」一句话引得满堂沉默。

市场上的反应更加直接。江华南港鱼市内,一名搬运工盯着报纸发呆:「船真能开那么远?那……那头是啥?」

另一人抢答:「听说那边人吃肉不看日子,牛肉一天七顿,奶油像盐巴一样撒。」

「啥?真的假的?」

「我小舅子在码头当火夫,他说船上的明国兵一天三顿有汤有肉,吃不完还喂狗。」

「……那咱们搬去那边呗?」

「搬?你会开船还是会说话?」

「我会吃肉。」

全场大笑,却笑得虚空。

江华城市学院社会学部紧急发起一项调查《对彼岸世界的幻想:南高丽民众对新中原返航事件的反应研究》。

调查样本中有六成受访者认为「东大洋彼岸是天界」,另有一成半声称「愿意自费登船,只求吃上一口真牛排」。

沈千山阅报后,未言一语。他站在江华港务塔楼,远眺蒸汽轨道铺向码头,低声道:「我们这些年,拼死拼活争一个立足之地。可人家,船一开,地球都不是圆的了。」

王大虎沉声:「我们还在争盐,他们已经论淡奶。」

沈千山苦笑:「高丽民只有泡菜拌饭配萝卜,你们是牛肉、炊饼、蔗糖汽水……不过,也不坏。」

王大虎回头望他:「为什么?」

「至少……我们知道天外有天,饭外有肉。」

那一晚,江华的港灯照耀整个东海岸,所有人都在梦中张望着——

他们不知「新中原」究竟是何样貌,

但他们知道,那里不缺肉,不缺糖,

而且那艘船,真能去,也真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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