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一〇五三章 催命斗笠(1 / 1)
十里外,竹岭坡的密林深处,八万伪秦军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巨蟒,旌旗低垂,号角无声。冰冷的铁甲在树影下泛着幽光,无数双眼睛透过枝叶缝隙,死死盯着汨罗江方向升腾的硝烟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
中军牙帐内,气氛压抑。
刘光世一身银甲,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阴鸷与焦灼。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刀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帐帘,仿佛要看清江滩上每一滴飞溅的血。
「岳鹏举……杨幺……」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贪婪,「好一场龙争虎斗!杀吧,杀得越狠越好!两败俱伤,才是我等建功之时!」
下首,心腹大将安南侯王德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王爷英明!岳家军再猛也是疲兵,杨幺再凶也是困兽!等他们拼到油尽灯枯,咱们这支‘奇兵’从天而降,擒拿残军,收缴粮秣军械!拿着这份大礼回归临安,官家还能不念我们的‘功劳’?萍乡那点败绩,算个屁!」
刘光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起身,银甲铿锵作响:「传令!全军轻装,疾行二十里!目标——溃军南撤必经之路!给本王堵死他们!一只耗子也不许放过!」他脸上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狞笑,「杨幺的人头,岳飞的辎重,本王全要了!」
八万「黄雀」,悄然出洞!
绿色的狗头旗如同暗潮涌动,无声无息地滑下竹岭,沿着密林边缘急速穿行。沉重的脚步声被厚实的落叶吸收,只有冰冷的兵刃偶尔折射出危险的寒芒。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鬣狗,嗅着血腥味,扑向预定的「盛宴」地点。
仅仅一刻钟后,斥候的快马带着烟尘冲回:「报——!楚军大溃!正朝湘阴方向狼奔豕突!丢盔弃甲,辎重遍地!溃兵四散,毫无章法!」
「好!」刘光世猛地一拍大腿,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天助我也!快!再快!给老子冲上去,抢人头!抢东西!都是我们的!」
镶绿旗再也按捺不住,如同开闸的洪水,吼叫着冲出密林,扑向那片狼藉的江滩。
眼前的景象,让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呼吸都粗重了:破烂的楚军旗帜像垃圾一样插在泥水里。丢弃的铁甲、刀枪散落一地,在泥泞中半埋半露,反射着诱人的金属光泽。堤堰下,堆积如山的……油纸斗笠?被江风吹得翻滚飘飞,如同一群诡异的白色幽灵。
王德勒住战马,疑惑地俯身捡起一顶斗笠,入手冰凉滑腻:「怪了…逃命还顾得上脱斗笠?都扔这儿了?」一股莫名的不安爬上心头。
「报——!前方发现大量辎重车!金银器皿!粮袋!马鞍!」前军的狂喜呼喊瞬间冲散了王德的不安。
贪婪,瞬间点燃!
「金子!是金子!」
「粮食!好多粮食!」
「快抢啊!」
军令?纪律?在赤裸裸的财富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八万绿帜军彻底乱了套!士兵们红着眼睛扑向散落的财货,疯狂地往怀里塞,往马背上捆。沉重的粮袋压弯了腰,叮当作响的金银塞满了行囊,连那些被丢弃的破旧斗笠,也被顺手捡起来顶在头上挡风。场面混乱不堪,活脱脱一群发了疯的拾荒者。
「停下!都给老子停下!列阵!小心有诈!」刘光烈急得额头青筋暴跳,嘶声怒吼。但此刻,他的声音在哄抢的狂潮中如同蚊蚋。
刘光世也被眼前的「丰收」晃花了眼,强压住心底一丝异样,故作镇定地挥手:「慌什么!杨幺小儿陆战溃败,丢盔弃甲逃命,哪还有心思设伏?这都是他当年劫掠的民脂民膏!正好便宜了我们!抢!这些都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
然而,老天爷似乎看不惯这场丑陋的闹剧。
轰隆隆——!
东南天际,毫无征兆地,浓墨般的乌云如同巨兽般瞬间吞噬了残阳!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紫电劈下!
哗——!!!
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冰冷的雨箭挟着狂风,狂暴地砸落!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水汽蒸腾,视线被压缩到不足十步!刚刚还干燥的江滩,转眼化为一片泥泞的沼泽。
「啊!我的金子!」
「粮袋湿了!快盖住!」
「斗笠!快戴上斗笠挡雨!」
混乱加剧!士兵们手忙脚乱地试图保护「战利品」,更多人下意识地将捡来的楚军斗笠扣在头上,弯着腰在泥水里摸索。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和雨幕的掩护下——
鬼魅般的黑影,从泥泞的水沟、茂密的芦苇荡、湿滑的竹林深处……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对地形熟悉无比。有的无声滑入浑浊的湖沼,水花微澜便消失无踪;有的贴着地面,快速穿越雨幕下的竹林,如同融入阴影。他们身上湿透的破烂军服,与泥泞的环境完美融合。
「不好!有埋伏!」刘光弼惊恐地指着那些在暴雨中一闪而逝的身影,声音都变了调,「那些斗笠…是故意留下的!为了让我们在雨中戴起来…好让他们的人混进来,或者…方便他们自己撤退时伪装!」
「报!雨太大!无法追击!楚军溃兵…全…全不见了!」浑身湿透的斥候带来了绝望的消息。
刘光世僵在马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银甲的缝隙灌入脖颈,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戴着自己「战利品」斗笠的士兵在泥泞中挣扎,看着散落一地、被雨水冲刷得更加狼藉的金银粮草,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被戏耍的屈辱涌上喉头。
「杨幺……!」刘光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带着一丝无力回天的颓然。他猛地一拳砸在湿漉漉的马鞍上,「撤!鸣金!收拢…收拢能拿的‘战利品’…撤兵!」
雨幕中,镶绿旗狼狈北返。
队伍臃肿不堪,士兵们扛着湿透沉重的粮袋,马匹驮着叮当作响却价值大减的「财宝」,人人顶着一顶滑稽的、滴着水的楚军斗笠,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士气低迷到了极点,哪里还有半分「得胜之师」的模样?倒像是一支刚刚被打劫过的溃兵。
刘光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懊丧的泪水。他回头望向那片被暴雨笼罩、水汽蒸腾的八百里洞庭,眼神复杂。
「此役…斩获‘辎重’若干…」他声音干涩,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给王德听,「成功…阻敌南遁,清扫战场…也算…有所斩获吧?」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王德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无奈:「王爷,奏报上…就这么写!‘我军及时出击,截断楚军溃退之路,毙伤溃兵无数,缴获军资甚巨,有力配合岳太尉正面作战!’至于人头…雨太大,溃兵都化整为零钻水泊了…实难清点。朝廷…会信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盼那岳飞…真能把这该死的杨幺彻底剿了…我们…才有条像样的活路啊…」
刘光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那片仿佛吞噬一切的、云低水涨的洞庭巨泽。暴雨敲打着无数顶油纸斗笠,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
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湖泊,在雨幕中迅速恢复了它亘古的、深不可测的「静谧」。但刘光世知道,这平静之下,酝酿着更恐怖的风暴。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岳家军的铁胄,发出沉闷的声响。五万复仇之师,如同裹挟着雷霆的钢铁洪流,沿着泥泞的江滩一路向南碾压!马蹄践踏起浑浊的泥浆,杀意刺破雨幕,直追溃逃的杨幺残部。
前锋徐庆、牛皋、张宪、王贵等人,胸中怒火未熄。白日鹿角寨的血战,袍泽的牺牲,让他们恨不能将杨幺生吞活剥!追击数十里,眼看就要咬住楚军的尾巴!
刚过狭窄的谷口,弥漫的雨雾中,一片诡异的景象撞入眼帘:前方江滩密林边缘,影影绰绰挤满了人头!人影攒动,衣甲歪斜,满地散落着刺眼的金银器皿、倾覆的粮车、丢弃的兵器!更扎眼的是——几乎每个人都戴着一顶湿漉漉的、沾满泥污的油纸斗笠!那正是白日楚军溃兵仓皇丢弃的标志!
混乱的人群中,有人在疯狂地往怀里塞金银,有人正试图将沉重的马鞍捆上受惊的战马,场面一片狼藉,贪婪和慌乱交织。
「操!」王贵猛地勒住战马,眼珠子瞬间充血,「杨幺的崽子们!死到临头还敢贪这点破烂?!给脸不要脸!」他手中长刀「呛啷」出鞘,厉声咆哮,声震雨幕:「全军听令——见戴斗笠者,杀无赦!一个不留!」
「哈哈哈!天赐老牛三百颗贼头!」牛皋狂笑如雷,兴奋得须发皆张,丈八蛇矛化作一道夺命乌光,一马当先就冲了过去!
「杀——!!!」
憋了一肚子火的岳家军精锐,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被激怒的钢铁猛兽群,从丘壑、林间、雨雾中狂飙而出!长矛如林攒刺,战槊横扫千军,铁刀卷起寒光,巨斧撕裂空气!目标只有一个——所有戴斗笠的脑袋!
然而,他们砍杀的,并非楚军溃兵!
此刻,刘光世的八万镶绿旗正深陷在由贪婪和暴雨编织的泥潭地狱中!
因哄抢楚军故意丢弃的「诱饵」,队伍早已乱成一锅沸腾的烂粥。士兵们为了几块碎银、一件破甲互相推搡谩骂,甚至大打出手。冰冷的暴雨将一切搅得更糟,泥泞深及脚踝,人马深陷,挣扎嘶鸣。阵列?章法?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杀声!恐怖的、充满铁血杀意的吼声,如同死神的丧钟,毫无征兆地在雨雾中炸响!
镶绿旗的士兵们惊恐地抬头,只见一排排模糊但无比凶悍的身影,如同撕裂雨幕的地狱魔神,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冲到了眼前!
「不——!住手!我们是自己人!」有反应快的士卒惊恐地嘶喊,试图撕下肩头那该死的镶绿旗肩标,「我是大秦安南侯王德部下的!是宋军!是宋军啊!」
「别杀!我们不是湖匪!是大秦…不,是朝廷的兵!朝廷的兵!」
晚了!太晚了!
杀红了眼的岳家军精锐,眼中只有那顶该死的斗笠——那是楚贼的标志!是仇敌的证明!更何况,这些「朝廷友军」平日蝇营狗苟、首鼠两端的嘴脸,早已让岳家军上下深恶痛绝!如今撞到刀口上,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噗嗤!」「咔嚓!」「啊——!」
利刃入肉声、骨骼碎裂声、绝望惨叫声瞬间盖过了暴雨!
血花在雨幕中凄厉绽放!断臂残肢混合着泥水飞溅!战马惊恐的嘶鸣与人临死的哀嚎交织成地狱交响曲!
镶绿旗的士兵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有人想转身逃跑,却被身后同样惊恐、同样戴着斗笠的「友军」挡住去路,互相践踏!有人想举起武器解释,冰冷的矛尖已洞穿了他的咽喉!
「住手!快住手!我是王德!是王德啊!」王德状若疯魔,挥舞着佩剑嘶吼,试图稳住局面,声音却被淹没。他眼睁睁看着一名亲信被岳家军士兵一矛刺穿脖子,鲜血喷了他满脸!
「旗!快把将旗举起来!让他们看清楚!」秦祐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几名亲兵奋力想将湿透沉重的「镶绿狗头旗」大纛竖起。
嗡——!
一支恐怖的狼牙重箭撕裂雨幕,精准无比地射断了旗杆!大旗轰然倒塌,溅起大片泥水。远处雨雾中,岳家军神射手「蒋山虎」冷漠地放下了强弓。
绝望点燃了最后的疯狂!一些镶绿旗士兵在极度的恐惧和屈辱下,红着眼睛举起了刀枪,试图反击!
「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
这零星的反抗,如同火上浇油!在岳家军眼中,这坐实了他们是「负隅顽抗的楚贼死士」!屠杀更加酷烈!
「完了…全完了…」刘光世呆立在马上,浑身冰冷,看着自己辛苦攒下的家底像猪羊一样被宰杀。他猛地惊醒,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快!快去找岳飞!找王贵!张宪!牛皋!告诉他们…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快去啊!」
马皋鼓起最后勇气,策马冲向战团边缘,挥舞手臂,声嘶力竭:「我是马皋!汴梁旧部!自己人!快停手!停——」
话未说完,一名岳家军骑兵见他戴着斗笠,二话不说,兜头就是一刀劈来!马皋魂飞魄散,狼狈滚鞍落马,才堪堪躲过,连滚带爬逃入雨林,心胆俱裂。
刘光烈摔在泥水里,挣扎着朝岳家军方向哭喊:「我们是来帮你们剿匪的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停手啊…」他的声音被震天的喊杀和暴雨无情吞噬。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一场由贪婪、暴雨和一顶顶廉价斗笠引发的血色荒诞剧!
当喊杀声渐渐停歇,雨势也诡异地变小时,葫芦口江滩已成修罗屠场。镶绿旗八万大军,伤亡过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泥水被染成暗红色。王德身负重伤,生死不知;马皋失踪;秦祐、刘光弼各自带着不成建制的残兵败将,仓皇遁入山林。
刘光世失魂落魄地骑在一匹瘦弱的驮马上,独立于尸山血海之外。雨水混着泥浆从他死灰色的脸上滑落。他低头,看着脚下泥水中一顶被踩烂、浸满鲜血的油纸斗笠,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至极的嘶嚎:「天…天要亡我刘光世……竟…竟亡于这…一顶斗笠!!!」
岳家军追杀十里,势头稍缓。
张宪策马回报,面色凝重:「大哥…前面…似乎不是楚军溃兵…看残旗和俘虏…是伪秦刘光世的镶绿旗军!」
岳飞勒住雪中行,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下。他望着身后那片如同地狱的血色泥滩,眉头紧锁,沉默片刻,声音冰冷如铁:「误杀…事后自当抚恤。然刘光世之辈,本无忠义之心,投机取巧,趁火打劫,妄图渔利。此等行径,天理难容!今日之劫,乃其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哈哈哈哈!」一旁的岳云闻言,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少年人的快意恩仇和冰冷的杀伐气,「辱国之贼,死得其所!省得日后脏了我岳家军的刀!」
暴雨终于彻底停歇。
残阳如血,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乌云,将最后的光辉洒在葫芦口这片修罗场上。岳家军沉默地整队,擦拭兵甲,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雨后的土腥气。
泥泞的江滩上,楚军的斗笠和镶绿旗的残肢断刃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暗红的血水在低洼处汇聚成溪,无声地流淌,渗入大地,流入汨罗江。
仿佛一场荒诞而惨烈的大梦,刚刚醒来,却又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