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6章 一〇六四章 澧州「复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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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四年十月初九,澧州城头降旗低垂。

自杨钦献城叛楚,澧州、石门、慈利诸县兵不血刃,尽归岳家军麾下。然而,洞庭湖深处,鼎州孤城仍在,「大圣天王」杨幺的旗号倔强地飘扬在浩渺烟波之上,无声宣告着:义未绝,血未凉!

胜利的喜悦尚未在澧州城头散尽,一场更冰冷、更残酷的风暴,已从江陵方向席卷而来!

午时,江陵驿馆人声鼎沸,数十辆装饰得披红挂彩、奢华刺眼的马车鱼贯而出。车队前方,一面金底黑字的巨大旗帜猎猎作响,上书七个刺目大字——「皇宋赏田使团」!

车厢内,坐满了荆襄故地的旧族豪强。他们是李从义的旧部,张浚的门生故吏,一个个身着崭新的朝廷命服,冠带华美,气度俨然。他们怀中紧抱的,是成都行在新鲜出炉的「复田敕令」,袖中暗藏的,是泛黄发霉的祖传田契和象征权力的印信。他们的目标明确:澧州!夺回被「楚匪」均分的「祖产」!

为首者,户部郎中章文质,前江陵知府之子。他面容儒雅,眼神却傲慢如鹰隼。甫至澧州南关,便命军士吹响刺耳的号角,驱散人群,自己则傲然立于府衙石阶之上,展开一卷明黄圣旨,声音洪亮却冰冷刺骨:「奉皇宋成都行在圣旨:复田兴赋,重立九族之序;均税整户,永绝群盗之流!凡杨钦伪据之地,楚匪均分之田,皆属非法侵占!今朝廷拨乱反正,特准荆襄仕族回复旧地,设立乡保,编户齐民,以——正——纲——常——!」

声浪传开,围观的百姓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农,抱着瘦弱的孙子,扑通跪倒在尘埃里,声音颤抖地哀求:「官……官老爷!咯地……是四年前钟天王分把俺帮活命咯啊!俺帮一家老小,流哒好多汗,种哒五季谷……您……您何什能讲收就收啊!」

章文质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冷笑:「五季?哼!匪田即逆产,乃窃地也!朝廷法度在此,今日收回,天经地义!识相的,速速让出,或可免去牢狱之灾!」

话音未落,身旁如狼似虎的军士已将一块块沉重的木牌狠狠插在衙前地上!木牌上,「复田榜」三个大字如同滴血的獠牙!下面密密麻麻罗列着本州四十八个村庄的名字——凡被义军分过的土地,一律收回!

风暴,开始了!

数日之内,章、陶、罗、龚等各姓豪强的马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扑向澧西的田间地头。他们手持泛黄的「祖契」,亮出盖着鲜红大印的「皇宋衡澧地权审书」,在兵丁的护卫下,强闯民宅,丈量土地,插牌圈地!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哭声震野!

澧南,稻香犹存,却已浸透新愁。寒霜初降,落在刚刚插上的「复田榜」木牌上,冰冷刺骨。那哪里是木牌?分明是一柄柄插在百姓心窝上的刀!

怨气在沉默中沸腾,只等一个爆发的火星。

火星,在石门南乡的白龙山下点燃。

这里曾是大楚义军重要的屯田区。三户从血火中滚爬出来的老兵,合力开垦了百亩荒地,结为「三义户」。当年,「小义公」钟子仪亲手颁下军印,刻石立碑,保他们世代耕种。如今,这块浸透血汗的土地,却被章文质指为「盗据章家祖田」!

午后,章家巡田吏带着凶神恶煞的家丁和兵卒闯来。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拔掉那块象征义军承诺的军印石柱,换上冰冷的「复田榜」。

老农彭五石,这位曾跟随钟相冲杀过的老兵,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扯开破旧的褂子,露出布满伤痕的胸膛,如同一头发怒的老牛,赤膊挡在石柱前,双目赤红地嘶吼:「站住!咯地!是俺彭家三代人,用血用汗,一锄头一锄头从茅草里刨出来咯!凭么子讲是你章家咯?!有种咯,今日就从俺咯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章家恶奴狞笑一声,手中长枪直指彭五石心口:「老棺材瓤子,活腻哒?再敢挡路,爷咯时就送你归西!」

「跟他帮拚哒——!」压抑已久的怒火彻底引爆!彭五石身后的村民们怒吼着,举起了镰刀、锄头、木棍!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章家爪牙团团围住!

冲突,在刹那间爆发!一个愤怒的少年,抡起锄头,狠狠砸在一个耀武扬威的家丁头上!「噗嗤!」红的白的,喷溅而出!惨叫声如同信号!章家护兵惊怒交加,拔刀便砍!

刀光闪烁,血花飞溅!仅仅一炷香的功夫,田埂上已倒下了十几具百姓的尸体!彭五石被一刀砍倒在军印石柱旁,滚烫的鲜血,汩汩地渗入他守护了一生的泥土,将那冰冷的石柱底座,染得一片刺目猩红!

当夜,复仇的烈焰冲天而起!「三义户」幸存的村民,联合周边五个同样被逼上绝路的村庄,点燃了章家的巡田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两名耀武扬威的文吏、四名行凶的护兵,在烈火中被愤怒的村民砍杀!三十多面「复田榜」被投入火海,化为灰烬!

消息传到江陵仕绅耳中,如同捅了马蜂窝!章文质暴跳如雷,连夜上书成都行在,颠倒黑白:「澧州刁民聚众叛乱!显有伪楚余孽煽动!恳请朝廷准予军法严惩,重置里正,以儆效尤!」

次日,血腥的报复降临!章文质亲率大队官兵,杀气腾腾开进白龙山乡!见人就抓,稍有反抗,格杀勿论!短短一日,六十余名无辜百姓血染乡土!九名被指为「首恶」的青壮被五花大绑,押至村口,在无数双惊恐绝望的目光注视下,被当众斩首!头颅滚落,血染黄尘!

石门西乡,噤若寒蝉。侥幸逃生的义军遗属,拖家带口,如同受惊的鸟兽,仓惶遁入深山老林。刚刚平息的战火之地,逃亡的烟尘,再次弥漫。

澧州外城,水军驻地。昔日威震洞庭的楚军水将,如今身着崭新的宋朝八品都监官服,却个个脸色阴沉,如丧考妣。他们是:「水中阎罗」陈瑫、「浪里飞鲨」刘衡、「翻江鳖」池圭、「飞天穷奇」张虎、「断牙斑驳」李迟、「水耗子」从化。

这一夜,杨钦在澧江码头一处废弃的旧仓库里,设下小宴。仓门紧闭,江风呜咽,吹得破窗纸噗噗作响,如同鬼哭。

「砰!」张虎狠狠一拳砸在破木桌上,震得酒碗乱跳,他双目喷火,声音压抑着狂怒:「操!老子今日算看清白哒!投降?投他娘咯屁!那姓章咯狗官,比大圣天王狠十倍!比金狗还毒!俺帮如今算么子?穿哒咯身狗皮,帮他当看门狗?老子望哒那些插哒田里咯牌子,比当年敌人咯刀片子还他妈瘆人!」

池圭闷头灌酒,一言不发。陈瑫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不然咧?俺帮那些兄弟咯老娘、婆娘分咯田,今日不都被‘旧主’收走哒?你敢放个屁?信不信明日‘楚匪余党’咯帽子就扣你脑壳上?咔嚓一下,脑壳搬家!」

杨钦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愧疚都灌下去。直到酒过三巡,他才抬起眼,眼神复杂难明,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漠:「兄弟们……都清醒点。如今,俺帮是朝廷命官哒!我,是正五品咯水军都统制!你帮,是正八品咯都监!走出去,哪个还敢喊俺帮一声‘贼’?」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割裂般的疏离:「从前湖里咯点‘义气’……就让它烂在湖底吧。提它作么子?」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刘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对权势的贪婪,低声嘟囔:「是咧……功名有哒,俸禄有哒,将来还能封妻荫子……哪个……哪个还愿意为哒那些泥巴腿子,再……再把脑壳别裤腰带上拚命?」

陈瑫没有接话。他死死盯着浑浊的酒碗,那浑浊的酒液里,仿佛倒映出母亲佝偻的背影,倒映出当年钟相将粗糙的牛绳塞进他手里时,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和那句滚烫的承诺:「陈瑫!咯地,从今往后,就是你自家咯哒!好生种!养活老娘!」

他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却压不住那翻江倒海的酸楚。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可……俺娘埋骨咯那块土……今日……被人踩哒……」

再也无人言语。仓库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破旧的仓门被江风吹得吱呀作响,那声音,像哭,又像笑,嘲弄着仓库里这群迷失在官袍与血誓之间的灵魂。

澧州府署,灯火通明。岳飞一身征尘未洗,静坐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着前线军报和刚刚送达的、还散发着血腥气的「石门乡斩首文报」以及章文质措辞严厉的「请罪函」。他手中握着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

范同知悄步进帐,低声禀报:「岳太尉,澧州石门乡刁民焚毁复田榜、杀害官差,按律已处决首恶六十人。章郎中函请将剩余作乱者押送江陵,由行在问罪严惩……此函,需您用印。」

岳飞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印,不盖。」

范同知愕然:「太尉!朝廷复田诏令已下,百姓聚众作乱,杀官焚榜,形同造反!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儆效尤?」

岳飞抬起眼,目光如炬,穿透烛火,直视范同知:「法,为何而立?为护民,为安民!若立法反使民不聊生,逼民赴死,此法,便是不仁之法!澧州乡野,战火方熄,父兄殒命,孤儿寡母,挣扎求存!岂能苛求他们立时俯首帖耳?复田之令,纵合朝廷法度,亦不可操之过急!当先抚民心,安民怨,而后徐徐图之,梳理田制!」

他霍然起身,铺开素笺,饱蘸浓墨,亲自书写一道密折。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赫然是——「缓征缓复」!

「八百里加急,直送成都行在!」岳飞将密折封好,声音斩钉截铁。随即又厉声下令:「传令徐庆、张宪!凡涉及民田纠纷,其部兵马一律不得擅自干涉!所有被强夺之田产,即刻停止交割,暂缓处置,待本帅查明实情,审慎定夺!」

范同知脸色变幻,欲言又止:「太尉……您……您这是越权啊!成都旨意明确,章家持有朝廷敕令……您这样……恐招大祸!」

岳飞猛地转身,烛光在他坚毅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盯着范同知,一字一顿,如同宣誓:「我岳飞,生是大宋之臣,死为大宋之魂!此心可昭日月!然——若坐视百姓被剥皮拆骨,坐视村夫血染乡土而闭目塞听,缄口不言!则我岳飞……愧对这身铠甲!愧对天地良心!更愧为——人——!」

言罢,他不再看范同知,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灯火阑珊处,仿佛看到破碎的山河在哭泣,飘零的民命在哀嚎。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湖水,将他淹没。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无人听见:「靖康之耻……雪的不只是大宋皇室的耻辱……更要雪这天下苍生,被践踏、被掠夺、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啊!」

然而,岳飞的密令和坚持,终究没能完全挡住那滚滚而来的、延续了千年的「规矩」。

石门东乡。章文质锦衣华服,在随从簇拥下,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趾高气扬地站在村头高地,指着脚下广袤的良田,声音洪亮:

「此地,乃我章家祖产!先祖章广仁于庆历年间所购,地契图证俱全,户部审验无误!限尔等三日之内,交出田契耕权!逾期不交者——以抗旨谋逆论处!」

老农陈大成跪在冰冷的泥地里,老泪纵横,额头磕得一片青紫:「官爷!行行好啊!我陈家世代帮老爷当牛做马,是钟天王把俺帮一块自家咯地,才冇饿死啊!您收走哒……俺帮一家……可就活不成哒啊!」

一旁的陶氏族人抱着胳膊,嘴角噙着冷漠的微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后排的兵卒早已不耐烦,一声吆喝,推倒了陈家的牛棚,踹翻了仅存的粮囤!陈家儿媳抱着啼哭的婴儿吓得瑟瑟发抖,老妻哭喊着扑上去想护住家门,被一个凶悍的兵丁一刀鞘狠狠砸在背上,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十日!仅仅十日!慈利、石门诸县,数十个曾经沐浴过「耕者有其田」曙光的乡村,土地权柄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被章、陶、龚、罗等豪族门阀尽数瓜分!田埂上,象征朝廷「恩典」的「皇宋旧契重授」木牌林立。催粮的胥吏、丈田的书办、封山的差役……蜂拥而至。义军短暂建立的、属于普通农夫的田制,如同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彻底破灭,消散无踪。

更有甚者,朝中新贵徐大猷、朱养正联名上奏,其奏章字字诛心:「澧州虽复,然刁民匪性未除,不堪自治。臣等奏请,准予荆襄世家推行‘四等户籍制’!编农为下甲之民,授其田而永不授其权!使其世代依附,永为佃佣!如此,方可根绝乱源,永保太平!」

成都行在,宰相张浚阅罢奏章,神色淡漠,只轻轻一句:「荆南新复,百废待兴,非常之时……可便宜行事。」轻飘飘一句话,为千年枷锁,盖上了朝廷的玺印。

新设立的「澧阳镇抚司」,高悬着蜀宋的龙旗,实权却牢牢掌握在江陵豪族手中。一本刚刚造好的清册摊在案头,冰冷的墨迹写着:「上户:章氏、陶氏、龚氏、罗氏(田亩若干,仆役若干)。

中户:佃农租户,六百三十二户(岁纳租粮若干)。

下户:无产游民,三百四十六口(备充劳役、兵役)。」

夕阳如血,染红了归家的田埂。一个赤脚的小童,指着远处那座气派崭新、却由昔日义军水寨改建而成的大宅院,怯生生地问:「爹,那里……不是以前杨天王让俺帮躲雨咯大屋子唦?」

他疲惫的父亲猛地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低不可闻:「嘘……莫提哒!崽啊……记住,那地……那屋……那田里咯每一粒谷子……如今,都不姓‘咱’哒……」

金色的夕阳下,绿油油的稻浪随风起伏,一望无际。这片曾经被义军鲜血浸染、又被农夫汗水浇灌的土地,如今,安静地匍匐在宗族祠堂的阴影和朝廷印章的红戳之下,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轮回的开始。

澧州,终究是「复归」了蜀宋。朝廷的龙旗高高飘扬,王法重新笼罩了每一寸土地,仕绅夺回了他们「神圣」的祖产。

可在百姓心中,烙印最深的,是那个血染田碑的黄昏,是老农彭五石圆睁的怒目,是大楚军撤离时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岳飞坐镇于此,他守住的澧州城,守住的边疆线,却似乎没能守住那道被「王法」轻易碾碎的、名为「公正」的脆弱堤坝。

而仓库里那些身着宋官袍的昔日楚将,杯中的酒,是越来越苦了。他们摸着冰凉的官印,望着窗外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灵魂在「前程」与「良心」的无边泥沼中,沉沦,迷失。不知此身何处,此心何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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