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8章 一〇六六章 岳麓书院(1 / 1)
永乐十三年十月十四,深秋的岳麓山,笼罩在湿冷的烟岚之中。霜寒刺骨,夜风如受伤的野兽,在林间呼啸穿行。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此刻却成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无形的风暴在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瓦当间凝聚。
山下,湘江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波光。对岸的潭州城,灯火星星点点爬上城头。短短三昼夜,城头旗帜如同走马灯般变幻:大楚的天补均平旗、伪秦的镶绿狗头旗、仓促挂上的大宋龙旗……最终,定格在一面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红日银月交织的日月圣火旗。
山上,书院内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山下的静谧形成诡异反差。成百上千的书生席地而坐,通宵激辩。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鞋履沾满泥泞,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从赣西的宜春、万载、上高,甚至更远的新昌、兴国,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汇聚于此,只为明日那场关乎「道统」存亡的「大事」。
岳麓书院,曾是大宋理学圣地,朱张会讲,名动天下。但在大楚占据的岁月里,它被视作「王侯旧学」的象征。杨幺亲临,推倒孔圣泥胎,立起钟相木像,更在庄严的正堂宣讲《义田策》,高呼「平等」,痛斥「宗法」,震动四野。
此事经士林口口相传,早已面目全非,演变成骇人听闻的「岳麓沦为猪圈,孔像遭祭刀宰杀」,成为读书人心头永不磨灭的奇耻大辱。
伪秦军夺回潭州,书生们如同夺回失地般狂热地重建书院。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灰烬中拾起散落的《四书》《五经》,一页页擦拭干净,虔诚地重新供奉起至圣先师的牌位。书桌刚坐暖,墨迹未干,城头却又换了日月旗!这种精神圣殿三度易主的屈辱,比刀兵加身更令他们抓狂、窒息!
当「巨妖方梦华将于明日亲临揭牌,将岳麓书院更名为‘荆南大学’」的消息传来,整个湘赣士林,彻底炸锅了!
书院仪门之内,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几十名身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襕衫士子,如同受伤的困兽,聚集在大成殿前冰冷的庭院中。人人面色激愤,双目赤红,彷佛要喷出火来。殿内,新漆的孔子牌位前香烟袅袅,旁边书架上的经卷码放得整整齐齐,无声地诉说着他们刚刚夺回的、脆弱的「正统」。
一位来自奉新的老秀才,鼻梁上架着裂开的眼镜,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颤抖:「我奉新全县…读书人在伪秦西撤时,十之八九都跟着跑了!留下识字的,不过十二人!其中六个是给人看手相、算八字的!你问他《论语》‘学而时习之’出自何篇?他竟说…竟说是《推背图》下卷!」
庭院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唏嘘和愤怒的低吼。
「袁州那边也一样!」另一名中年书生接口,拳头紧握,「原先都骂明国是邪魔外道——毁宗祠、废祀礼、禁童婚!说他们是以‘妖法’惑乱人心,纲常尽废!是…是千年未有之浩劫!」
「刘光世那狗贼一走,」一个赣西口音浓重的青年书生猛灌了一口劣质的浊酒,辛辣呛得他直咳嗽,眼中却满是悲愤,「我们那些同窗,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呢?书都没念完,就说什么‘世道已亡,不如投宋谋个前程’!呸!」
「那不是读书,那是逃命!是背叛!」旁边人拍案而起,声音嘶哑,「他们走了,我们留下!守着这圣人之地!结果呢?结果连这最后的净土,都要被那妖女改成魔教的‘大学’了!」
他们口中的「魔教大学」,信息源自一名从江浙流亡至此的书生。他形容枯槁,眼神惊惶,彷佛刚从地狱逃出,声音嘶哑地控诉:「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大学’!那绝不是四书里的《大学》!那是明国最高等的‘妖术研究之所’!金陵的明华大学…我亲眼见过!有妖道…能用铜丝铁球引来九天雷霆!火光四射,声震屋瓦!那是亵渎天地的邪法!这岳麓一旦挂上‘荆南大学’的牌子…就等于把圣人的殿堂,献祭给了魔窟!孔圣…孔圣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用枯槁的手狠狠捶打着冰冷的廊柱,老泪纵横,「钟相妖贼!推倒圣人像,换上他自己的鬼画符!他们把这里…当成了猪圈!是猪圈啊!」他口中的「猪圈」传闻,早已在士子间添油加醋,成了大楚农民军「亵渎斯文」不可饶恕的铁证。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盼走了均田贼寇!」一名中年书生激动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地指向湘江对岸那面刺眼的日月旗,「王师(指伪秦镶绿旗)收复书院,我等含泪焚毁钟相妖像,重立圣位,一页一页擦拭经卷……本以为文脉不绝,正道重光!可这才几天?三天!仅仅三天!城头那面刚挂上去的‘大宋’旗就没了!换成了这妖旗!满城贴的都是什么《宪诰》、《田税法》、《婚姻法》、《教育法》…字字句句,离经叛道!是要掘我儒门之根啊!」
「还有那‘大学’!」江浙流亡书生尖声补充,脸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就是魔窟!是研究奇技淫巧、惑乱人心的地方!蒸汽怪物!雷霆妖炮!金陵明华大学搞出来的!他们现在要把这魔窟的牌子,挂到我们岳麓圣山上来!挂到孔圣的头顶上!这是要彻底绝了我华夏文脉啊!」他声嘶力竭,彷佛那雷霆下一刻就要劈到书院。
「方妖女明日亲临揭牌!」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最后引信。积压的悲愤、绝望、被反复践踏的尊严,瞬间爆炸!
「方梦华!传闻出身勾栏之地,非科第正途,竟窃居伪相高位!一介女流,安敢踏足我儒门祖庭,行此僭越主礼之事?!荒天下之大唐!辱圣门之至极!」一名老学究捶胸顿足。
「《宪诰》言男女平等,《婚姻法》容自由苟合!乱我三纲,毁我五常,坏我千年礼教根基!此乃惑世妖言!」青年士子义愤填膺。
「从两浙到赣西,从赣西到荆南……」一名面容憔悴、眼神却异常决绝的书生环视众人,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最后的疯狂,「我们还能退到哪里?退到南蛮瘴疠之地吗?累了…真的累了…」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泪水无声滑落,「但圣人之道,岂容魔教玷污二次?明日…明日这岳麓山巅,便是吾辈殉道之所!以我血荐轩辕,唤醒天下士心!」
「对!殉道!护道!」
「血溅圣阶!以正视听!」
「方妖女虽行邪魔,却惯以‘妇人之仁’示人,不似杨幺动辄屠戮!正好!我等便以堂堂正理,质问她于圣殿之前!让她在天下人眼前,在孔圣注视之下,原形毕露,知难而退!」
「号令同道!护我圣院!人在院在,院亡人亡!」
悲怆而狂热的呼号在古老的庭院中炸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燎原!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长沙城的大街小巷,飞向湘潭、湘阴、浏阳…方圆百里之内,但凡识得几个字、自诩读过圣贤书、心怀「卫道」执念的士子、童生、乃至穷酸的落第秀才,都放下了手中的笔或锄头,怀揣着悲愤与一种近乎宗教献祭般的决绝,顶着深秋刺骨的寒风和渐渐沥沥的冷雨,从四面八方向着岳麓山蜂拥而来!
夜色如墨,岳麓书院却亮如白昼。大成殿前的广场、回廊、藏书阁外的石阶,所有能立足之地,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粗粗看去,竟不下数千之众!他们大多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面容或激愤、或绝望、或麻木,但眼中都燃烧着同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护道的火焰。激烈的争论、悲怆的吟诵、声嘶力竭的声讨,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碰撞、发酵,汇成一片低沉而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嗡嗡」声浪,彻底压过了山间的风声雨声。
「明日如何质询妖女?」
「先斥其悖逆人伦!坏我三纲五常,乃天下大乱之源!」
「再责其以奇技淫巧蛊惑学子,毁我耕读传家之本,动摇国本!」
「定要逼她在孔圣牌位前亲口承认,这‘荆南大学’不教圣贤书!是离经叛道!」
「若她执意揭牌…我等便…便以头抢阶!血溅圣堂!看这妖女如何背负屠戮士林、断绝文脉的万世骂名!」
「吾辈寒窗十载,虽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但尚存一口浩然气、一道不灭魂!明日她若敢踏足圣殿,我便投身后山古井!以死明志!」一名年轻书生嘶吼,额头青筋暴起。
「护道卫统,不为身家性命,只为千年道统不绝如缕!纵身死魂灭,亦要惊醒世人!」老儒生白发飘飞,状若癫狂。
「若她假惺惺以礼相询,我等便以圣人礼法回敬!若她胆敢诡辩歪理,我三千士子,人人皆可与之舌战!以理服之!」有人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与策略。
火把的光影在每一张激动、绝望或扭曲的脸上跳跃、晃动,投射在巍峨的大成殿飞檐斗拱之上,将孔圣牌位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彷佛一尊沉默而愤怒的神祇。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著书院古老的琉璃瓦,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线,沿着檐角汩汩流下,如同这座千年书院在无声地淌血。它见证过朱张会讲的盛况,承受过金戈铁马的蹂躏,又被不同的时代巨手涂抹上截然相反的印记。而明日,当那面象征着全新文明秩序、也象征着对旧世界彻底决裂的「荆南大学」牌匾,被那个来自金陵、背负着无数争议与诅咒的「妖女」亲手揭开时,这座承载了太多荣耀与血泪、文脉与烽烟的山峦,又将爆发出怎样石破天惊、足以撕裂时代的碰撞?
情报如同冰冷的雨滴,落在方梦华案头:「岳麓山上,士子云集,已逾三千!群情激愤,誓死护院!声势之盛,自嵩阳书院沦陷后,未曾有也!」
沈青菱秀眉紧蹙,眼中满是担忧:「梦华姐,明日…是否改期?或另择他处揭牌?暂避其锋?」
方梦华立于窗前,青衫素雅,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如标枪般挺直。她望着夜色中岳麓山方向那一片不寻常的灯火通明,沉默良久。山风似乎带来了隐约的喧嚣。她缓缓摇头,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因今日那山上,犹有书声…哪怕是愤怒的书声,明日,我更要入山。」
她转过身,烛光映亮她清丽却坚毅的侧脸:
「与其让他们在谣言与想象中,将我咒为食人吮血的妖女,不如让他们亲眼看看——」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窗纸,直刺岳麓:
「看看我这个‘妖女’,是不是也读过《论语》,是不是也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脑海中浮现出月前巡行赣西的景象:奉新、万载、上高…十户村庄,难觅一个能写自己名字的人;田亩虽有新法,百姓仍被宗族耆老、神汉会首牢牢掌控;祭祖的香火远比学堂的读书声更盛;叮当作响的打铁铺,数量远超冷冷清清的书院。
「原来…伪秦盘踞这些年,」她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叹息,声音低不可闻,「竟未曾建立过一所…哪怕是最简陋的义学。」
她拂袖,走向堂前,推开窗户。深秋的寒气夹杂着湘江的水汽扑面而来。她凝望着夜色中轮廓模糊、却灯火点点的岳麓山,如同凝望着一个沉重而古老的时代幽灵。她的低语,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既是对沈青菱说,更是对自己说:「若我今日退却,荆南的百姓便会知晓,在读书人的‘道统’之上,尚有另一个不可侵犯、不容置疑的‘天地’。那‘天地’,是法?是道?还是…千年积弊堆砌的迷信之山?」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凝聚,如寒星般璀璨:「我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若我不来,这圣洁之地,终将沦为抱残守缺的坟场;」
「若我敢来,或可让山上那些人明白——」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孤勇:「所谓儒门,并非不可与这浩浩荡荡的天下大势——并辔前行!」
山风呜咽,卷动着未散的硝烟味与水汽,吹过书院内数千颗躁动、绝望、燃烧的心,也吹过方梦华沉静而坚定的面庞。长夜漫漫,无人入眠。古老的岳麓书院,如同风暴眼中的孤舟,承载着截然相反的信仰与未来,等待着黎明破晓那一刻——石破天惊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