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7章 一一一五章 买一赠一(1 / 1)
阿留申通事乌拉,带着几辆满载铁锅、钢勺、蔗糖烈酒和数匹流光溢彩明锦的骡车,再次踏入努克萨克部落的领地。迎接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和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气息——新鲜的血腥味、油脂滴入篝火的焦香,以及人群蒸腾的汗味。
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篝火冲天而起,规模远超乌拉记忆中的任何一次宴飨。空气里弥漫着赤裸裸的胜利狂喜。努克萨克的勇士们袒露着涂满狰狞战纹的上身,围着火焰疯狂舞蹈,炫耀着新添的伤疤和血淋淋的战利品——浩客梅勒部落的熊皮战袍、雕工繁复的骨饰、成捆的鲑鱼干、兽皮、铜针、陶罐、蚌壳首饰……角落里,一群垂头丧气、手脚被粗藤缚住的新俘虏蜷缩在一起,眼神空洞麻木,他们是浩客梅勒最后的残余。更多的妇孺被驱赶进临时搭起的草棚,啜泣声隐约可闻——她们将成为努克萨克的新奴隶,填补战争撕裂的人口缺口。
马迪卡·霍马长老踞坐在篝火旁最尊贵的熊皮上,志得意满,手中把玩着一串刚从浩客梅勒酋长脖颈上扯下的、象征权力的巨大贝壳项链。看到乌拉和他熟悉的「宝贝」车队,长老眼中精光一闪,抬手压下了鼎沸的狂欢。
「乌拉!‘巨鱼部落’的使者!」马迪卡长老声音洪亮,带着征服者的豪气,「来得正是时候!看吧,努克萨克的利爪已经撕碎了北边雪山脚下的浩客梅勒!他们的猎场、渔场,现在都流淌着努克萨克的血脉!」他大手一挥,指向俘虏和棚子,「这些,都是努克萨克的战利品!」
乌拉嗅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努克萨克人似乎也开始用火攻了?)和浓重的血腥,心头一凛。有了钢刀钢矛的马迪卡,扩张的贪婪与狠辣远超想象。他强自镇定,恭敬行礼,传达王大虎的意图:「尊贵的马迪卡长老,恭喜您伟大的胜利!大明加国公王大虎遣我前来,是希望与您再谈一笔交易,关于先前那二十六名炉石虎地汉子。」他字斟句酌,避免刺激,「国公爷仁慈,见他们日夜思念亲人,心中不忍。因此,愿以更多珍宝,向您‘赎买’他们的妻儿老小,使其在启门寨骨肉团聚。」
乌拉示意手下掀开车上遮盖,露出里面锃亮的铁锅、锋利的钢勺、醉人的酒坛和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的明锦。
马迪卡长老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种甩脱累赘的轻松。在他眼中,那些心思活络的战俘和拖累口粮的妇幼,本就是统一峡湾路上的绊脚石。若非顾忌新附者的情绪,早该沉河喂鱼。
马迪卡·霍马真正在意的,是奇托带回的细节:巨鱼部落并非一个血脉纯然的族群。里头混杂着河东河北京东口音的、颍州伪齐腔调的、倭国妇人、虾夷与阿伊努面孔、甚至伊捷尔缅人和阿留申人……在萨利什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这根本是「血脉驳杂的乌合之众」,早该分崩离析。可他们不仅没有内讧,反而能组织数千人跨越大海,筑城垦荒,军令严整如一人。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马迪卡·霍马心中翻涌着巨大的困惑与一丝隐秘的渴望。
这或许就是巨鱼部落强大的核心奥秘。若能窥得其中门道,学会将「血脉各异的人」揉合成一个听令的整体,那么他吞并炉石虎地、浩客梅勒、四瓜米什、潘特拉西……乃至一统峡湾后,也未必不能像巨鱼部落一样稳固如山。
「哈哈哈哈!买回那些炉石虎地的女人和孩子?」长老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挤出眼泪,「乌拉啊乌拉!你们国公爷可真是……仁慈得像个初生的婴儿!那些女人整日哭嚎,孩子吵闹不休,不是想逃跑就是念叨着给死鬼男人报仇!我留着她们,不过是看在刚归附的炉石虎地人需要安抚的份上——毕竟,炉石虎地、浩客梅勒和我们努克萨克,六七代前还同饮霍马河水,才没把她们丢进河里喂鱼!白白浪费粮食!」
他笑声骤歇,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现在好了!你们国公爷竟愿意用这么多宝贝换这些‘麻烦’?简直是天赐的买卖!成交!奇托!」他大手一挥,仿佛驱赶苍蝇,「去!把那些炉石虎地的女人孩子都带出来!一个不少,交给乌拉兄弟!」
很快,几十名形容枯槁、面带惊惶与茫然的炉石虎地妇孺被驱赶到空地中央。她们瑟缩着挤在一起,像受惊的鹌鹑,恐惧地环视着努克萨克人嘲弄的目光和乌拉这个陌生的「巨鱼使者」,不知前方是深渊还是熔炉。
乌拉心中稍定,正待交割货物。马迪卡长老却摩挲着下巴粗硬的胡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旁边那群新俘虏——浩客梅勒人中几个眼神桀骜如困兽、筋肉虬结的精壮汉子,又贪婪地掠过乌拉车上的丰厚「宝贝」,一个更「划算」的主意涌上心头。
「等等,乌拉兄弟!」长老叫住欲走的乌拉,脸上堆起「热情」却令人心头发毛的笑容,「既然你们国公爷如此‘仁慈’,这般喜欢‘收容’他族之人……不如,这些浩客梅勒的刺头,我也一并‘送’给你如何?他们力气倒是不小,就是骨头太硬,留在我们这儿也是浪费口粮,保不齐哪天就要闹出乱子。你们‘巨鱼部落’手段通天,定有法子让他们乖乖当牛做马!」
乌拉愣住了,看着长老所指那些被捆缚着、眼神凶狠如欲噬人的浩客梅勒汉子,一时语塞。这完全超出了国公爷的交代。
马迪卡长老见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探究口吻:「乌拉兄弟,说句心里话。自从奇托从你们那遥远的巨岛(北海道)归来,向我描绘了种种奇景,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的目光穿透喧嚣,投向启门寨的方向,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叹与强烈的求知欲:「奇托说,你们那岛上,人潮如海!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像你们这样黑发、说着这种话(指汉语)的,有像你和阿塔那样卷发、口音迥异的(指阿伊努、阿留申人),甚至还有另一半(颍州难民)来自截然不同的土地!你们并非血亲,言语不通,却能同乘一条‘巨鱼’远渡重洋,还能建起那样宏伟的营地(函馆港)!这……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长老的脸上写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敬畏:「我们努克萨克,要管好自己这几百口子,维系姻亲部落,已是殚精竭虑!你们‘巨鱼部落’,凭什么能把那么多不同血脉、不同言语的人,拧成一股绳,变成一个能劈波斩浪的‘庞然巨兽’?这其中的奥秘,我努克萨克,渴望知晓啊!」
他盯着乌拉,又指了指即将被送走的炉石虎地妇孺,以及那些桀骜的浩客梅勒俘虏,眼中闪烁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实验的光芒:「现在,我把这些炉石虎地、浩客梅勒的人也‘卖’给你们……这不就是往你们‘巨鱼部落’这潭深水里,又投进了更多我们萨利什人的‘石子’吗?哈哈!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如何把这么多不同的‘石子’,都烧熔成一块坚不可摧的‘巨石’(指强大的部落)的!说不定,看着你们施为,我就能偷学一二,将来统一了整个峡湾(他如数家珍地低声念出:四瓜米什、潘特拉西、克拉姆、特花纳、四拉蒙、赛谢特、克拉虎思……),也能如你们一般,稳如磐石!」
「所以,」马迪卡长老重重一拍乌拉的肩膀,带着不容置疑的交易口吻,「这些浩客梅勒的刺头,算我半卖半送!连同那些炉石虎地的女人孩子,你带来的这些铁锅、钢勺、甜酒和布,我便笑纳了!如何?这笔买卖,你们得人,我省心,还能看场好戏,学点本事!哈哈哈!」
乌拉听着长老那套「掺石子」、「看戏学艺」的诡异理论,看着他眼中混杂的精明、野心与对未知力量近乎贪婪的窥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文化的鸿沟深不见底。他无法解释「国家」与「民族融合」,更无力反驳。眼下,他只能先带人回去复命。
「……好吧,长老。」乌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人,我带走。货物,归您了。」
于是,在努克萨克部落震天的胜利号角和无数双充满好奇与算计的目光中,乌拉带着一群惊恐茫然的炉石虎地妇孺,以及几十名被捆得如同待宰牲口、眼神却依旧桀骜凶狠的浩客梅勒战俘,连同那些作为「报酬」的铁器,踏上了归程。马迪卡长老心满意足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明锦,望着远去的队伍,眼中闪烁着对「巨型部落统治奥秘」的无限憧憬。他卖给「巨鱼部落」的,不仅是人口,更像是一次投向深渊的试探,急切地想窥见那能被他模仿的统治涟漪。而乌拉心头沉甸甸的,只有一个念头:国公爷和周夫人见到这批「额外赠礼」,脸色怕是不会好看……
乌拉返抵启门寨时,暮色四合。新砌的寨墙在夕照下泛着湿冷的灰白,像一道在蛮荒大地上刚刚划出的、尚显稚嫩的边界线。
他直奔王大虎营帐,将马迪卡·霍马的原话,尤其是那句「不但愿放回炉石虎地家小,连浩客梅勒的俘虏也一并打包卖掉」的「慷慨」之言,一字不漏地禀告。
王大虎听完,沉默良久,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节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案上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周蒙花率先开口,眼中闪着务实的光:「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虎子,你想想,几十上百个精壮劳力,若能悉数收拢,咱们筑城垦荒的进度,何止快上一倍?他们对寨子无根无基,全仰仗咱们活命,岂能不效死力?尤其有了妻儿在此牵绊,更不怕他们生出异心。这不是奴隶,这是现成的『死士』!」
王大虎却缓缓摇头,语气凝重如铅:「蒙花,此事须慎之又慎。方首相临行前千叮万嘱,咱们在此立国,根基在于仁义,而非暴虐掠夺。若真将这数百俘虏尽数收编,人是多了,可外界如何看待?这与那努克萨克买卖奴隶何异?再者,咱们给予粮饷银钱,本就是要彰显与旧部落的天壤之别。若操之过急,坏了名声根基,日后朝廷问询,如何立足?」
周蒙花一听,柳眉微蹙,急道:「可眼下咱们立足未稳,风雨飘摇,名声值几斤几两?开荒、筑城、守寨才是燃眉之急!没有这些人力,待到寒冬大雪封山,寨子里怕是真要饿殍遍地了!」
王大虎长叹一声,疲惫地揉着额角:「我心中亦是七上八下。这些人若全接过来,就等于将荒野里数不清的血仇旧怨,一股脑全背在了咱们肩上。可若不接……」他望向帐外渐沉的暮色和远处忙碌却稀少的筑城身影,「开垦与筑城的劳力缺口,又实实在在卡着咱们的脖子啊。」
乌拉悄然退下。帐内,王大虎独自枯坐灯下。豆大的灯焰在潮湿的海风中不安地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窗外,海风呜咽着卷过新筑的寨墙,带来刺骨的湿冷。他盯着那飘摇的灯火,心中那沉甸甸的疑虑,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浓得化不开:「这条以仁义开垦蛮荒的路……当真能走得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