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9章 一一一七章 野人劳力(1 / 1)
永乐十三年五月中旬,纳奈莫湾。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吹拂着瓦皮蒂·阿哈维紧绷的脸颊。他站在一条随波起伏的小船上,怀中紧抱一卷厚实的明锦包裹——里面是加国公王大虎亲笔签署、加盖「加国公印」的《土司册封令》,以及李天佑作为信物的温润玉牌。身后,「沧海月明号」庞大的钢铁舰体在阳光下投下深重的阴影,舰炮的冷光既是无声的威慑,也是他此行唯一的依仗。
小船碾过碎石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瓦皮蒂深吸一口气,跳下船,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山坡上那个升起袅袅炊烟的小村落——浩客梅勒部落最后的孑遗,他的表舅丘克·阿哈维是这里的头人。
迎接他的并非亲人的呼唤,而是如林般竖起的骨矛和一张张写满惊惧与疑虑的脸庞。炉石虎地与浩客梅勒主部落被努克萨克摧枯拉朽般碾碎的消息,早已通过零星逃回的族人传遍此地。瓦皮蒂的出现,尤其是他身后那艘令人窒息的「钢铁巨鱼」,瞬间点燃了村落深处的恐慌。
「丘克舅舅!」瓦皮蒂高举双手,示意毫无敌意,用萨利什语高声呼喊,「是我!瓦皮蒂!我还活着!我不是努克萨克的爪牙!」
丘克·阿哈维,一个同样高大却饱经风霜的老者,分开人群缓缓走出。他眼神复杂地审视着外甥,目光又不自觉地惊恐地扫向海面上那钢铁怪物。
「瓦皮蒂?你……你怎么和‘巨鱼部落’搅在一起?他们是不是……」丘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舅舅!听我说!」瓦皮蒂急切打断,快步上前,在几步外停下,小心翼翼展开那卷明锦包裹的文书。尽管他和丘克都无法辨识那些方块字的含义,但朱红大印的威严与锦缎本身的华贵,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舅舅!看!这是‘加国公’王大虎,‘巨鱼部落’最强大的酋长之一,赐予我们的恩典!」瓦皮蒂指向文书,又用力指向海面上的「沧海月明号」,声音充满力量,「他承诺!只要我们归顺于他,献上村后山坡上那片黑色的山岩(煤),他不仅会保护我们免受努克萨克的屠戮,更会赐予我们削铁如泥的钢刀、射穿飞鸟的强弓!让我们成为他‘加国公国’的‘土司’!就像……就像潘特拉西和科莫克斯那样!」
他抛出了关键信息。原来,就在瓦皮蒂前来劝降的同时,早已感受到努克萨克沉重压力的潘特拉西部落长老乌利西·加特尔与科莫克斯部落长老姆沃克·法卢,在得知浩客梅勒分支部落被「巨鱼部落」接触后,迅速做出了决断。他们通过阿塔和乌拉派出的使者,抢先表达了归顺「加国公」寻求庇护的意愿,同样获得了类似的「土司册封」许诺。这两个位于温哥华岛北部东坡、更直接承受努克萨克扩张锋芒的部落,将归附强大的「巨鱼部落」视作了唯一的生路。
丘克·阿哈维陷入了沉默。他看看瓦皮蒂手中那象征着无上力量的文书印信,再看看海面上那令人绝望的钢铁巨舰,最后目光投向村落后方那片蕴藏着黑色石头、被世代视为无用之地的山坡。努克萨克的血腥屠刀近在咫尺,而「巨鱼部落」展现的压倒性力量与某种……近乎神启的「契约精神」(至少赐予了庄严的文书),似乎敞开了一条生路。潘特拉西与科莫克斯的选择,更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他指明了方向。
「他们……当真会庇护我们?当真会赐予那种……闪亮的、石头的武器?」丘克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微弱的迟疑。
「千真万确!舅舅!我亲眼所见!努克萨克在他们面前,如同土狼面对美洲狮!」瓦皮蒂斩钉截铁,「他们言出必践!您看,我活着回来了,带来了他们的承诺与力量!」
最终,对生存的渴望与对不可抗力量的敬畏,彻底压倒了疑虑。丘克·阿哈维长老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单膝跪地(笨拙地模仿着瓦皮蒂描述的礼节),伸出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虔诚地触碰了那卷明锦文书,用萨利什语高声道:「浩客梅勒纳奈莫部,愿归顺加国公!献上黑石之山,祈求庇护!」他身后的族人,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纷纷跟着跪伏在地,脸上交织着茫然、恐惧,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
「沧海月明号」的舰桥上,通过望远镜目睹这一切的王大虎亲信军官,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北岛(温哥华岛)东岸的煤,以及潘特拉西、科莫克斯两部的归顺,目标初步达成!
煤的消息与北岛土司的归附带来了振奋,却也带来了更棘手的难题。启门寨内,王大虎、刚刚风尘仆仆归来的李天佑,以及周蒙花围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的是简陋的启门寨规划图和新标注了煤矿位置的地图。
「好消息是,煤有了!天佑哥,你船队南下的命脉,算是续上了。」王大虎指着纳奈莫的位置,语气却并无多少轻松,「坏消息是,咱们寨子里的人……‘杂’得有点过头了。」他苦笑着推过旁边一份名册。
名册上,「野人团练」及陆续通过各种途径——归附、「赎买」、主动投靠——聚拢的成年萨利什男子,人数已悄然突破一百!这还不包括他们的部分家眷。这些人成分复杂:以唐吉·马卡为首的炉石虎地复仇者、瓦皮蒂带来的浩客梅勒「刺头」、新归附的潘特拉西与科莫克斯部落的勇士……他们的身份定位极其模糊,既非自由民,更非奴隶(王大虎严禁此称呼),更像是……「计划外的庞大劳力」或「亟待安置的准军事附庸」。
周蒙花纤指一页页翻动名册,语气凝重:「眼下寨中收容的成年萨利什人已逾百数。他们自身或以为只是‘超额的奴工’,然《永乐宪诰》铁律昭昭:‘大明境内,禁绝蓄奴,凡我臣民,皆享自由之身’。此乃方首相亲定之根本,断不可触。然则——」她抬眼看向两人,「彼辈不通农事,不谙纺织,言语隔阂如鸿沟,纵使其垦荒,焉能得粟?」
李天佑负手踱步,冷然插言:「蛮荒之地,粗重活计总需人手。若无彼辈,煤井谁入?石料谁抬?莫非让我大明正卒与良民子弟,去操持那等污秽险恶之役?彼等既已投效旗下,自当物尽其用。」
「问题就在于此!」王大虎指节敲击桌面,眉头深锁,「《宪诰》是铁律!不可碰!但他们……」他指向名册,「耕种?锄头都拿不稳!织布?纺车为何物?言语不通,文字不识,纯然蒙昧!除了几分蛮力可供驱驰,眼下还能做什么?」
周蒙花放下手中的炭笔——她方才一直在计算安置所需物资。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锐利,直指核心:「国公爷,司令爷,眼下不正有一个绝佳的安置之所吗?」她纤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的纳奈莫煤矿。「掘煤!此役污秽、辛劳、险恶环生,我寨中移民,若非万不得已,谁愿趋之?正好!遣这些归附的萨利什壮丁前往!他们筋骨强健,亦熟稔山林。按工计酬,发予银钞铜钱,使其能养家糊口。」
她略作停顿,笔尖移向煤矿附近标注的一片滩涂:「再者,硝田!熬硝亦是污秽腥臭、暗藏凶险之业,然火药乃我安身立命之根本。可于煤矿左近择地辟建硝田,安排随矿工而来的萨利什女眷操持!此亦为我寨中女眷所不愿为者。同样按量计酬,付与工钱。」
王大虎沉吟着,指向桌上另一张草图:「煤矿附近确已探明一片低洼湿地,正宜辟为硝田。男子下井采掘黑金,妇孺则曝晒硝土、翻拌灰料。此等活计,本地移民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然于这些萨利什人,却是活命养家之途。我等只需供给粟米鱼粥,以粗布抵工,足以令其心服。」
周蒙花缓缓颔首,随即补充道:「然其子女何如?这几日我留心察看,那些孩童对我寨中诸物充满好奇,瞳仁里燃着野火般的光。若放任自流,彼辈终将复归蒙昧;若纳入教化,未来或成我臂膀之坚实助力。我随行之百花营老姐妹,在北海道时便有教授虾夷族孩童之经验,耐心与法门皆备。可于启门寨新设之‘启门市新生小学’内,另辟‘野人子弟班’,专由她们教导。」
李天佑仍有疑虑:「教化土人稚子?彼辈能通文墨?况乎何人能教?教以何物?」
周蒙花唇角微扬,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何人所教?就在启门寨新设的‘新生小学’内,专为其开一班!我百花营中退役的老姐妹,于北海道教授虾夷孩童时,已证其耐心与法门。教以何物?自‘人之初’始,习汉话,识日用文字,通晓数术。至于能否学会……」
她回想起近日观察:「我留心看过,那些萨利什孩童,入得寨来,见轮车则目眩,闻汽笛则心惊,观我等持箸而食,亦悄然效仿。彼辈所缺者,非心智,乃教化!那份对新生事物如饥似渴之好奇与仿效之能,正是可塑之基!此刻若不因势利导,待其年长,心智固结,则悔之晚矣!将其教化为通晓汉话、明辨事理之人,他日无论为工为役,抑或补入‘野人团练’,皆为我根基之砖石!」
李天佑却仍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尔等处处讲求仁义,若他日这些野人反噬其主,勿谓言之不预。」
周蒙花眼神如古井无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未来孰忠孰叛,唯时间可证。然若连稚子亦不愿施教,则永锢其于蛮荒。此非但与方首相‘化夷为夏’之宏旨背道而驰,更是自绝长远之基。」
王大虎听着周蒙花条理分明的剖析,心头豁然开朗。煤与硝田一举解决了非农人口的生计与火药、燃料的燃眉之急;而蒙童教化,则指向了未来,是真正的「文治」开端!他猛地一拍桌子,决然道:「好!便依此策!掘煤、熬硝,按工付酬,使其自食其力,非奴非婢!稚童入学,习汉文,识大体!此乃启门寨之规,亦是大明于东洲道立身之本!无论野人国人,入我门墙,皆须恪守!蒙花,学堂与师者之事,你全权主理!天佑哥,速遣船队,运首批矿工赴纳奈莫!煤,必须尽快产出!」
李天佑脸上也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南下探索的能源瓶颈有望突破,而更重要的是,周蒙花这套方案,在严守《宪诰》红线的前提下,巧妙地化解了人口压力,更埋下了长远融合的种子。他望着地图上那标注清晰的煤矿与硝田,再看向周蒙花沉稳而自信的面容,心中暗忖:启门寨的根基,在钢铁与火药的支撑下,在蒙花润物无声的教化中,正一寸寸变得坚实。远处,纳奈莫湾的黑色群山,仿佛正预示着这片新陆,即将步入一个被地底沉睡万年的「黑日」所驱动、被文明薪火所浸染的全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