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 一一四九章 劝汴疏(1 / 1)
绍兴五年,正月未过,江陵岳家军大营已是热气蒸腾,杀声震天。
得了方梦华所赠的八千套精钢明光铠与那批锋锐无匹的「高速钢」兵刃,岳飞并未立即请战,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他深知,神兵利器需配虎狼之师,否则不过是资敌的宝库。整个腊月乃至年节,岳家军核心大营——尤其是背嵬军——取消了所有休沐,终日沉浸于几近残酷的操演之中。
新甲极轻极韧,但穿戴习惯、战术动作皆需调整。岳飞亲自督训,令军士披新甲、执新刃,于严寒中反复冲杀、格挡、负重奔袭。校场上,新矛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往往轻易便能将旧甲扎个对穿;环首刀砍在新甲上,多是卷刃崩口,引得军士阵阵惊呼,继而狂喜。那「精忠报国」的护心镜,冰冷地贴在每个背嵬军士的胸口,却也烧灼着他们的心。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与渴战的躁动,在军营中弥漫。
正月初十,年味尚未散尽。一封措辞激昂、引经据典、长达千言比肩《出师表》的《劝汴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被送入成都行在。
『臣飞诚惶诚恐,顿首再拜,谨奏《劝汴疏》:
陛下明鉴:伏惟皇上,绍宗徽烈,承干继统。靖康之耻,累年未雪;二圣蒙尘,万姓同悲。自建炎以来,偏安一隅,将士捐躯,志在恢复;臣不佞,受国厚恩,夙夜忧惕,唯恐社稷之基久摇而不定。
今伪齐窃据三京,僭号中原,掘我皇陵,辱我先帝遗骸,裂我疆土,虐我黔黎,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此诚社稷存亡危急之秋,非卧薪尝胆可待天时,唯挥戈北指,能雪国耻!
顷者,均田湖寇逆党已平,江岸肃清。所获战舰百余,甲械千具,粮械器仗,皆可为北征之资。南有方氏义声相应,如昔孙吴佐蜀,东南无虞;北有伪齐气竭兵疲,汴洛城郭,摇摇欲坠。此天赐良机,失不再来!
臣本寒微,蒙陛下拔擢于行伍,委以方面之重。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有伤陛下知人之明。故五月渡湖,深入瘴疠,赖将士用命,天威赫赫,终破杨幺于洞庭。今君山底定,水陆肃清,更缴获贼中精铁甲胄千余领,锋锐戈矛无算,军资稍充,士卒思奋。此正王师北向,克复旧疆之机也!
伪齐刘豫,金虏爪牙耳。虽窃汴洛之名,实无经略之才;纵拥数万之众,尽皆乌合之师。其据中原膏腴之地,而民心思宋如久旱望霖;其恃金虏虎狼之威,而虏骑骄横,分兵戍守,力已渐疲。陛下若许臣提一旅之师,出襄邓,叩虎牢,直捣汴梁,则伪齐必土崩瓦解,三京可传檄而定!届时,迎还二圣,奉安太庙;抚定遗民涕泪,重沐王化。此非独雪祖宗之耻,实乃重光赵氏天命之征也!
明逆方氏女,虽据江东,僭称虚君,然其人忠义未泯,尝于宗忠简公灵前立誓,曰若宋室能北定中原,还都开封,迎复二帝,彼愿退守海岛,永奉大宋正朔!今其新定湘南,力有未逮,更明示愿效「东和」之策,遣蕲黄之师出淮西,遥为犄角,共击伪齐。此虽夷狄猾夏之暂盟,然足证其惧我大宋重振之威!陛下正可因势利导,假其侧翼之援,成我雷霆之击!
北金与南明交争,疆埸未固,正是策马长驱、直捣黄龙之秋。若能一举收复汴洛,迎还二圣,则天命复归,民心大定。四方观听,莫不俯首归诚,宋室正统,可再昭于日月矣。
臣窃恐,久处巴蜀,虽地险粮足,然北金、南明所占之民,日与彼等往来,渐忘宋之绍兴;子孙易姓,则宗社之计将何以继?是以臣愿不惜寸土之利,惟务一鼓而定中原,使天下晓然知皇上为宋之主,而开封为宋之都。
陛下!天命在德,亦在都!汴京者,太祖太宗肇基之地,天下正朔所系之枢也!陛下若久避蜀道之险,偏安锦城之固,则中原遗民,日复一日,渐忘大宋衣冠;河北忠义,年复一年,难辨正朔所归。金虏据北,明僭于南,天下之民,久不见龙旗凤辇于汴水之滨,复安知天命仍在赵宋乎?唯銮舆重返东京,告庙于太室,临朝于宣德,则普天之下,方知炎宋未亡,天命未改!此乃凝聚亿兆民心,震慑四夷僭逆之根本!
今士卒效死,甲兵稍足,伪齐可图,明愿暂和,金虏分心,实天赐陛下重光之机!愿陛下察臣愚忠,授臣全权,许臣专征。臣当亲率背嵬,直趋河洛,期以三年,扫清伪庭,克复汴京!若此功不效,或致金虏反噬,臣请悬首藁街,以谢天下!陛下亦宜早决大计,简练禁旅,筹措粮秣,缮治宫室,以待王师凯旋,圣驾北归!都汴一成,则天命重铸,四海归心,纵明逆舟师横海,又何足道哉?
臣受国厚恩,无以为报,愿提长戟,首登汴城之楼,奉迎二圣归阙,以雪臣子之恨,慰天下之望。至于军旅经画,臣当悉心筹度,不敢稍怠。惟圣上断自宸衷,勿疑勿惑,则宗社幸甚,黎庶幸甚。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唯念北地陵寝荒芜,先帝魂魄无依,五内如焚!伏望陛下,念列祖创业之艰,思二帝北狩之苦,察中原亿兆倒悬之危,早定北伐还都之策!则臣飞虽肝脑涂地,亦含笑于九泉矣!
臣岳飞顿首再拜
绍兴五年正月谨奏』
奏疏在成都紫宸殿引发轩然大波。
「陛下!万万不可!」汪伯彦率先出列,白发颤动,神情激动,「岳飞新复洞庭北岸,士卒疲敝,粮秣未丰,岂可遽尔兴大军北伐?伪齐虽弱,然其背靠金虏,一旦受挫,金兵南下,伪明背刺,如之奈何?此岂非重蹈当年关云长北伐襄樊,后防空虚,以致荆州沦丧之覆辙乎?!」
秦桧面色沉静,缓缓出列附和,语调阴柔却字字诛心:「汪相所言极是。岳飞虽勇,然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况其新得‘巨量’军资,来源莫测,战力陡增,其心……呵呵,臣不敢妄测。然使其与伪齐相争,两虎相斗,无论胜败,皆可消耗双方兵力,于我大宋坐稳西川,休养生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陛下当持重,令其谨守江陵,不可浪战。」
龙椅上,赵构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汪、秦二人之言,尤其是「关公失荆州」的旧事,深深触动了他心中最敏感的神经——对武将坐大、尾大不掉的恐惧。
「陛下!」枢密使张浚慨然出列,声如洪钟,「汪相、秦相所言,虽似持重,实则误国!襄阳之重,岂是荆州可比?昔日关云长北伐,荆州尚有东吴为‘盟友’掣肘。今日伪齐乃我死敌,金虏主力北撤,岂能同日而语!况鄂州已失,江陵直面南兵兵锋,若襄阳永在伪齐之手,则我大宋门户始终双向洞开,永无宁日!岳飞所请,乃战略必需,非为贪功冒进!」
参知政事赵鼎亦支持道:「张枢密所言极是。岳飞新胜之师,士气正旺,兼得利器,正当趁伪齐不备,锐意北进,收复襄六郡,建立桥头堡。如此,则江陵可固,蜀地可安。若一味固守,坐待伪齐与金虏做好准备,则悔之晚矣!」
朝堂之上,两派争论不休。赵构目光扫过激烈辩论的臣子,心中天平摇摆。他忌惮岳飞兵权,深恐其成为第二个刘光世,甚至第二个杨幺;但张浚、赵鼎所言的地理危局,又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尤其是「鄂州已失」四字,时刻提醒他长江天险已非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秦桧冷眼旁观,见赵构犹豫,再次轻声补充道:「陛下,纵要北伐,亦当有所节制。可令岳飞以收复京西南路为限,试其锋芒,探伪齐虚实。胜,则可巩固江陵;败,亦可挫其锐气,使其知朝廷节制之要。万万不可允其孤军深入,直捣汴京。如此,方为万全之策。」
此言一出,赵构眼中精光一闪,顿时有了决断。秦桧此计,可谓老谋深算,既利用了岳飞的战力,又将其行动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完美符合他「以战求和」、「以制将」的心思。
「众卿不必再争。」赵构抬手,止住殿内喧哗,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与算计,「岳飞忠勇可嘉,所奏之事,亦关乎江陵安危。朕准其所请,命其率岳家军北伐伪齐,收复襄阳、郢州、随州、唐州、邓州、信阳军等襄汉六郡。」
他语气陡然转厉,目光森然:「然!北伐之举,意在巩固边防,试探贼势。令岳飞克复六郡后,即刻巩固城防,不得擅自越界深入京西南路,更不得贸然进逼汴京!粮草补给,由荆湖北路制置使司酌情调拨,不得延误。望其体恤朝廷苦心,好自为之!」
圣旨带着皇帝的期望与猜忌,迅速传回江陵。
岳飞跪接圣旨,听到「不得越界深入」的限制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静。他重重叩首:「臣,领旨谢恩!必当克复襄六郡,扬我国威,不负陛下重托!」
起身后,他目光投向北方,眼中战意如熊熊烈火,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燃烧。
襄阳!他终于获得了冲向这片战略要地的许可。虽然枷锁仍在,但足尖已踏出牢笼。光复汴京的漫漫长路,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江陵大营,战鼓轰然擂响,声震云霄,北风为之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