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2章 不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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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安吆喝着牛进了村,正准备把牛赶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却看到二队队长金俊武正挑着一担粪从对面走来,并跟他打招呼:

“少安,你等一下,有事情跟你说!”

金家在双水村也是个大姓,论起在村里的地位,仅次于第一大姓田家,比起最末尾的孙家,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只因为金姓出了个双水村最著名的文人金先生,这也是村里人把三大姓中金姓排在第二的根本原因。

金老先生五二年就去世了,留下了三个孩子,倒是一点没继承他身上的文气,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匪气的悍勇。老大金俊文今年五十多岁,是村子里的手艺人,不管是杀猪、泥瓦匠、垒锅灶,或者是木匠活都能来上几下。

老二金俊武虽然长得壮实,可是做事却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从不靠蛮力,喜欢动脑子周旋。这也是他能担任二队队长的原因。

至于金家老三金俊斌则是个老实蛋,别看他名字里继承了两位兄长的一文一武,可是却性子憨直,要是没有他二哥照应着,怕是被村里的那些刁民给欺负的能掐出尿来。

孙少安听到金俊武有事情找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眼看着他放下了粪担,走到了跟前,于是问道:

“说吧,找额啥事?”

金俊武抹下了头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

“听说你到米家镇兽医站给牛看病去了?牛不要紧吧?如果这牛要是不中用了的话,咱们还是换一换,哪怕我用上两天就死了,也绝不后悔。”

孙少安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没理会金俊武的玩笑话,回道:

“就是一头死牛,额也不换你那三个活宝。有事没事?没事额还要回去吃饭呢,伺候这活祖宗一天一宿了,连口水都没喝呢。”

金俊武见状收起了嬉皮笑脸,一本正经的对孙少安说道:

“少安,你快回家看看吧,你们家出了大事了!罐子村你姐夫被公社拉到咱们村你家后面的工地劳改,倒是小事情,少平也被送去劳改了,听说还在学校里被批了一通!”

孙少安脑瓜子嗡的一下,本就一夜水米未进,听到这个消息险些跟他爹一样,直接昏厥了过去。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有些干涩的问道:

“少平他到底是出了啥事?”

知道王满银被抓起来,孙少安都没有这份紧张,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那大姐夫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货,他出事情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可是家里最指望出人头地的弟弟少平也出了事,这让他彻底慌了神。

金俊武见到孙少安这副模样,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哪怕他所在的生产二队和孙少安的一队存在着竞争关系,只因为他也和孙少安一样,都有个需要他们操心的弟弟。他轻叹了一声,说道:

“听说少平在学校里偷了同学的钱和粮票,数目挺大的。你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田里干活儿,直接一头就栽倒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孙少安只觉得两腿发软,手中的缰绳不知不觉滑落在地。那头病愈的老黄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的甩了甩尾巴,低头蹭了蹭孙少安的手臂。

因为姐夫王满银的被抓,孙家已经陷入到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对于他们家这样各方面都非常脆弱的家庭,一件小事就可能引发一场灾难。

王满银的胡作非为,导致他们家现在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现在屋漏偏逢连夜雨,少平也出事了,这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亲现在病倒了,家里面现在不用问都猜得到是一地鸡毛,现在一家人能指望的就只有他了。这让孙少安一时间有些欲哭无泪。因为他不光是要解决这件事情,还要稳定家里人的情绪。

现在王满银的那点事儿,都已经不叫事儿了,和少平的事情比起来,他那屁都不是。可问题的关键是少平不是在双水村出的事,如果是在村子里出的事,他可以通过各种人际关系,第一时间搞清楚事情的缘由。

可少平的事情是在原西县县高中出的事,人又被直接送往石圪节公社了,和双水村没有半点关系,他就连找个熟人询问都做不到,这让他很抓瞎。

孙少安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没有一点头绪,只知道要解决这件事情,石圪节公社是躲不过去的一关。可是公社里除了当文书的刘根民是他的小学同学,能说的上话,其他领导他认识人家,人家不知道他是哪根葱啊。

“少安,你没事吧?”

孙少安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金俊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孙少安猛地回过神来,弯腰拾起了缰绳,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声音低沉而急促的说道:

“俊武,麻烦你帮我把牛送到饲养室,我得赶紧回家看看!”

金俊武点了点头,从孙少安手中接过了缰绳,回道:

“你快去吧,牛的事交给我!”

孙少安转身就跑,脚下的黄土扬起一阵尘烟。三十里路赶回来的疲惫此刻全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老天爷,你也太狠了吧?这还让不让人活啦?

说弟弟孙少平偷东西像,孙少安是一百个不相信,这怎么可能?那个从小连别人家枣树上的枣都不肯偷摘一颗,只知道闷头读书的家伙,咋会出这么离谱的事儿?!

村里的土路坑洼不平,孙少安却跑的飞快,仿佛身后有恶诡在追。路过田家圪崂时,几个闲聊的村民看见他,立刻就噤了声,投来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孙少安顾不得理会当初的这些老邻居,径直朝着自家窑洞跑去。

孙少安远远的就看到母亲和妹妹孙兰香正站在院门口,母亲手里攥着一块脏兮兮的手帕,眼睛红肿的像是两颗熟透了的枣子。

“妈!”

孙少安气喘吁吁的停在了母亲面前,开口问道:

“爸怎么样了?少平的事情是真的吗?”

母亲见了大儿子,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哽咽着说道:

“少安,你爸在炕上躺着呢,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少安啊,这可咋办啊……”

孙少安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窑洞,昏暗的光线下,父亲孙玉厚仰面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听见动静,老人微微睁开眼睛,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爸,我回来了。”

孙少安跪在炕边,握住了父亲粗糙的手,安慰道:

“您别着急,少平的事情我一定会弄清楚的!”

孙玉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艰难的抬起了手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布包,孙兰香连忙过去拿来,递给哥哥,然后小声说道:

“这是早上公社派人送来的,说是二哥的东西。”

孙少安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本破旧的课本、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最上面还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几个字。孙少安小心的拆开信,凑到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读起来。

信中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极度情绪下写成的。孙少平坚称自家没有偷东西,但是却无法自证清白。他说对不起全家人,尤其是对不起父亲和哥哥的期待,信的结尾他请求家里人不要为他操心,他会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早日回家。

孙少安的手微微颤抖,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和不甘。孙少平从小就比身边的同龄人敏感,尤其是家里这样的情况,导致他自尊心极强,如今却背上“小偷”的骂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孙少安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弟弟会一时间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真就是雪上加霜了。他折好信纸,收进了信封,语气坚定的说道:

“我要去公社看看少平!”

母亲这时把孙少安给拦住了,对他说道:

“少安,不行啊,新人去劳改,第一个月都是不允许探视的,王满银就是这样,你都忘了?”

孙少安愤怒的一拳砸在了土炕上,一股无力感袭来,他恨声说道:

“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少平是被冤枉的!”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孙少安走出窑洞一看,发现是几个村民簇拥着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那人方脸阔额,走路带风,正是田润叶的父亲,村支书田福堂。

田福堂老远就看到了孙少安了,他只觉得胸中一阵怒火上涌。在村委会他接到了弟妹徐秀云打来的电话,从她口中得知,自家闺女田润叶为了去把孙少平给捞出来,带着她二爸去到孙少平的学校,说那些钱和粮票是她给孙少平的。

因为这件事情,田润叶的未来公公,李向前的父亲李登云险些和田福军翻脸。

就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你侄女跟我儿子相亲,结果还没等事情落定,她居然去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这还没嫁过来呢,就知道拿家里钱去贴补野男人了,真要嫁过来了,这还了得?我李家不要面子的吗?

李登云这么一发飙,搞得田福军极为被动,本身他就和顶头上司冯世宽之间有矛盾,本想着借着和同级别的李登云结亲,可以稳固自己的位置。现在可倒好,很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为田福军的爱人,徐秀云自然是很不开心,我好心好意帮着保媒拉纤,结果你家闺女就是这么拆我台的?她跟田福堂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丝毫没顾忌这是自己丈夫的哥哥,一通斥责。

作为双水村的土皇帝,一向都是田福堂给别人上眼药。然而被自己的弟妹这通骂,他却不敢有一点脾气,不管怎么样这都是自己家理亏。田福堂轻声细语的哄着徐秀云,让她帮着给李家说好话,保证一定会切断女儿和孙家的联系。

挂断电话后,田福堂觉得一阵头晕,他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稳定着情绪。随即就站起身,直奔孙家窑洞去了。看到孙少安后,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大声道:

“孙少安,你给我出来!”

孙少安看见面色铁青的田福堂,他右眼皮一阵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孙少安脸上堆着笑,开口问道:

“田支书,您老这是有事儿?”

田福堂打量着穷酸的孙家,此时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劈头盖脸的吼道:

“孙少安,你个王八蛋,你们孙家是存心要毁了我家润叶是不是?”

田福堂平日里很顾及自己的形象,说话慢条斯理的,非常有架子。就连一个村的村民,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情绪激动,愤怒跳脚的模样。

田福堂的这一嗓子,惊的院外围观看热闹的村民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唯恐被殃及到。孙少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的一头雾水。

本来因为弟弟孙少平的事情,孙少安就已经够心烦意乱的了,他难免有些不耐烦。可是在看到田福堂气的发抖的手指,他还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说道:

“田叔,您这话从何说起啊?自从润叶去到城里教书,我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润叶回村的时候倒是来我家看过奶奶,但是我俩私下里没有任何接触,每次润叶来的时候,我都借故躲在外面的。”

田福堂冷笑了一声,伸手用力推搡了孙少安一把,然后呵斥道:

“从何说起?你还有脸问从何说起?润叶为了救你那个小偷弟弟,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

你弟弟在学校里偷东西被抓住,润叶跑过去作伪证,现在本来要订婚的李家要退亲,你知不知道这事情闹得有多大?连我弟弟在县里都被影响到了!”

此时田福堂已经不顾及任何的形象了,眼珠子通红,气急败坏。孙少安的脸色更是煞白,他只知道弟弟在学校挨批,却没想到田润叶也搅进了这滩浑水。他声音有些干涩的说道:

“田叔,这件事我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

田福堂一把揪住了孙少安的脖领子,沉声怒吼道:

“你们孙家就是双水村的祸害!王满银贩卖假耗子药孙少平偷鸡摸狗,现在还要拖累我们家润叶!我告诉你孙少安,从今往后,润叶要是再跟你们孙家有任何往来,我田福堂跟你们没完!”

田福堂指责王满银,孙少安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那个姐夫是个什么德性。可是他说孙少平偷鸡摸狗,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孙少安的心里。他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两团火,大声道:

“田叔!少平绝不会偷东西!润叶去作证,说明她也相信少平的清白!”

“放屁!”

田福堂的唾沫星子横飞,对着孙少安一通狂喷:

“学校都定案了,从孙少平身上搜出了五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别跟我说这钱是你给的,把你们全家敛吧敛吧榨干了,你们能凑出这些东西?

还是你想说这钱真是我家润叶给孙少平的?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说你们家是害人精,还说屈你们了吗?!”

孙少安被田福堂的话给钉在了原地,如同村口那棵被雷劈中的老槐树。田福堂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他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冻住了浑身的血液。

“田叔,我……”

“别叫我叔!”

田福堂一把甩开了孙少安的衣领,力道之大让孙少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大声吼道:

“你们孙家哪还有个好人?出了王满银一个劳改犯不够,又添了个孙少平,现在还要把我闺女给搭进去?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围观的村民在孙家窑洞的门口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如同夏日的蚊蝇嗡嗡作响。孙少安能感觉到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就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他的拳头不自觉的攥紧,指甲深深掐紧了掌心。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对着田福堂声音低沉却坚定的说道:

“田支书,少平绝不会偷东西,润叶……润叶她只是说了实话!”

田福堂简直要被孙少安给气疯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孙少安为了捞出自己的弟弟,连田润叶的名声都不顾及了。他指了指孙少安,怒声道:

“好,好,真有你们的,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要脸到底,非要把我闺女拉下水不可是吧?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从今天起,你们孙家能在双水村里再借出一粒粮,一分钱,都算我这个当支书的白给,咱们走着瞧!”

田福堂的狠话一撂,不管是在场的孙家人还是围观的村民,脸色都变了,这和不死不休的节奏没什么区别,这两家算是彻底结了死仇了。

从今往后,哪怕是这些街坊四邻,面对孙家人的求助都得多思量思量,掂量一下自己家冒着得罪田福堂的风险,去帮助孙少安一家到底值不值得。

毕竟田润叶就是前车之鉴,为了自己的弟弟,孙少安宁可牺牲一个姑娘的名声,这多少都让人感到有些不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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