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战(1 / 1)
初平四年,十月下。
冀州,安平。
信都城南三十里,旌旗招展,来自燕地的幽州大军,与河北的冀州大军于此会猎,人数达十万的军兵将地面上的一切淹没,他们砍伐树林,推平土丘,挖掘壕沟,堆叠土台,搭建高塔,以人力构建一个又一个地形工事。
随处可见的木寨矮墙上插着零星箭矢,由人畜趟出的黄土道上残留着斑驳的红色痕迹,转运的夫子埋着脑袋,将胸腔中的愤懑压进泥土里,身披铠甲的将军耀武扬威,张扬他们的武技。
自从绛水不再是袁军稳定后方时,双方的大战便就不可避免,自那日袁绍与众将公开盟誓后,袁军便已经做好了与公孙度死战之准备。
大战初始,连绵的交锋不断,先是蔓延在整个平原上的频繁而又激烈的斥候战,一匹又一匹的高大良马,一个又一个的忠诚骑士,在这样的冲突中接连倒下,只为向主将送去最前端的军情,双方主将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向对方表达自己毫不留情的决心。
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面对成体系的斥候战,袁军凭借良家子而建的骑兵军队尽管战力占优,可战果寥寥,袁绍最后还是下令收兵,结束了这种如同小孩子打架般的战斗。
斥候战结束,往往代表着大战开始。
清晨的晨雾未散,金黄的日光洒在大地,将这修罗场渐渐照亮。
滴滴!
负责前出的斥候射出警示的鸣嘀,战马朝着营地急速冲锋,马背上的骑士恐慌回头。
他的背后是整齐列阵的军兵,犀利的兵甲刺破尘烟,晨雾掩映下出兵的袁军朝着南下的幽州骄兵露出了狠厉獠牙。
袁军出兵了!
咚咚,咚咚咚!
牛皮大鼓被猛地敲响,声波震荡着平原上每个人,无论勇气还是胆怯。
嗖嗖嗖!!
自黑压压营寨而出的袁军列阵前行,负责掩护步兵的弓弩手朝着进逼的幽州骑兵射出警示箭矢。
幽州大营中,吃着胡饼喝着粥的公孙度听闻消息,囫囵吞下稀粥,将胡饼捏在手里,将之撕成小块扔进嘴里,含糊下令:
“命令各部按战前部署,前出作战。”
接着其人翻身上马,长长的披风招展,眼睛扫过一众僚属,嘴角翘起,大手一挥:“走,咱们去会会袁本初!”
胯下战马嘶鸣一声,载着主人越过嘈杂军寨,越过行进步兵,越过重重沟壑,终于抵近了战场边缘。
隔着薄雾,公孙度能够望见冀州军不断向北抵近的坚定身影,重重人影犹如一道向北压来的黑色高墙。
“车兵!?袁本初这是将我当成了匈奴啊!?”
当看清了袁军前锋布置,公孙度的嘴角一扯,苦笑着自嘲一声。站在袁绍的角度上看,要与拥有数万骑兵的公孙度作战,若从史书上寻找制胜答案,便只有前汉克制胡骑的车兵了。
就在公孙度为袁绍的苦心孤诣感叹时,他的四周正不断汇集军士,赶往前线的步骑兵,越过公孙度所在于袁军前方列出一道道钢铁军阵。
正是有了骑兵在侧的机动优势,幽州军这才能够在燃起硝烟的战场上悠然列阵。
从战略上讲,拔营南下的公孙度所部乃是疲敝之师,可论战术,在公孙度看来,能够决定在何处作战的幽州军,才是那个以逸待劳的胜利之师。
负责搭建将台的匠人们在一旁忙碌着,钢铁地盘的车架配有八个车轮,力夫们围着车架打下木桩,匠人们将预制的木制构建互相卯榫,片刻之间,一座可由犍牛拉拽的高台便在战场之上升起。
交战人数可达二十万的战场毫无疑问是巨大的,若从天空俯瞰,自白练似的绛水向北,宽阔的袁军营寨正涌出列列军兵,而在信都左近,文丑、高干大营也大开营门,行出偌大军阵。
两竖一横,尽管没有连接,看着仍像个巨大口袋。
而公孙度所在位置,正阻挡在对幽州军最具威胁的袁绍大军面前,这样的布置,看似仿佛随时都会在三面合围下全军覆没,可公孙度自有其依仗,不说稳若泰山的信都城可作为大军后援,且说纵横平原的幽州骑兵就能让袁绍的任何奇袭化成泡影。
“文丑、高干如何了?有何动静?”
安坐在台上的公孙度放下望远镜,朝着一旁询问,他的目光看向左右,仿佛透过层层阻碍,看见了两双深深恶意的眼睛。
“文丑、高干两军并未大动干戈,仅仅是出寨与我军相持,没有向战场机动的迹象!”
“呵!给他十个胆袁本初也不敢将他们调回!安守营寨或可存活,真若在我军窥视下向南行军三十里?徒增伤损罢了!”
听着手下汇报,公孙度极为得意笑道,这也是公孙度所得意之处,凭借出人意料的机动速度,公孙度在袁军反应过来之前抵达战场,根本没有给袁军汇集兵力的时间,这才造就了而今的战场局面。
可以说,他的提前进场,将袁绍两支战力颇强的军队置于了而今的尴尬局面。
“今日文、高两支军队同时出兵,虽是相持,也说明了袁本初的决战之意!他是想要物尽其用,让文、高两支军队拖住我军足够兵力,给他们的正面战场争取兵力优势!”
“战场胜负不在文、高两地,而在袁本初主营,即便我等放任文丑、高干两军又如何?三十里地,行军至此已是疲弱之军,根本不能对正面战场有任何影响。主公应当嘱托秦将军,应注意两军骑兵,防备其偷袭正面战场!”
“是极,当务之急,乃是覆灭当前袁本初所部!观其军势,颇为雄伟,军阵齐整,不类其他诸侯,乃我幽州之大敌也!”
一旁的幕府僚属纷纷出言,指点着正面两军态势,分析着战场局势。
“唔,”
公孙度闻言颔首,能够进入他幕府的,都是有些军事涵养的,也道明了而今形势关键,覆灭袁本初所部!
“打起来了!!”
时刻举着望远镜不曾放下的陈江忽地开口,让高台上的喧嚣为之一静,就连公孙度都不由抬起望远镜,朝着战场眺望而去。
幽、冀双方的大军尤如两个巨人一般行动缓慢,双方中军列阵日久却尚未进入交战距离,战斗的位置在战场右翼,幽州军的骑兵正向着行进中的袁军军阵侧翼发起冲击。
军阵发展至今,其原始目的从未发生改变,都是汇集众人之力以抵抗他人,众达数万的袁军列出几乎铺满整个平原的巨大军阵,若仔细观之便能发现,军阵亦有间隙,大型军阵往往由数个小型军阵构成。
位于战场侧翼的便是数个小型军阵,与巨型军阵内部充满安稳气息不同的是,侧翼的他们拥有最多的大盾,最多的偏厢车,最多的弓弩,以及最善战的武士。
“弓弩手准备!”
袁军军官们自偏厢车的缝隙观察到骑兵冲击的身影,当即起身一边高呼,一边提起长矛站在盾牌手背后,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厮杀!
嗖!
身披铠甲的弓弩手军官眯着眼睛抬起手弩朝着远处射出标射箭矢,赤色羽箭越过高空,划出火红痕迹,直到插入骑兵冲锋的队形之中。
“放!”
嗖嗖嗖!
一架驾弩机被弓弩手举过头顶,向着军官所示的方向射出如雨般的箭矢。
噗噗噗!
羽箭成片落下,在草地上形成白色灌木,对散成小队的冲锋骑兵却构不成威胁,两支骑兵呼啸着自箭矢射程外调转方向,如拍打沙滩的浪潮般收回。
这样的冲击在袁军宽阔的侧面正不断上演着,幽州骑兵呼啸来去,不断的作势冲击给袁军步兵带去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稳住,稳住!不要怕!”
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挽救不了因为脱节而变形的军阵,稀疏的箭矢让佯攻的骑兵睁大了眼睛,如窥见了猎物般策马扬鞭,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军阵冲击个稀碎!
“啊!”
骑兵宛若利箭,自缺口冲入,将内部军兵屠杀一空,欲要将败兵赶往深处的他们遭到袁军的坚决还击。
嗖嗖嗖!
猛烈的箭矢将败兵钉在地上,袁军将官们从容下令,丝毫不将眼前的失败放在眼里。
呜呜!
示警的号角声响起,刚刚取得胜利的幽州骑兵抬头望去,就从袁军军阵缝隙窥见丛丛盔璎,高大甲士骑乘战马而来,如山的威势透过军阵向轻骑压来。
砰砰砰!
听命而出的袁军具装甲骑轻而易举的截住这支敌骑,大戟横扫,长矛冲击,具状甲骑所过之处,难有匹敌之人,幽州轻骑的反击打击在人马之上,唯有长串火星与铿锵声响。
饶是如此,这场侧翼的冲击与反冲击作战中,还是幽州军取得了优势,甲骑具装在体力上的劣势在战场上显露无疑,出击两次后袁军便不愿出动甲骑,仅仅以偏厢车、长矛大盾的军阵抵挡幽州骑兵,似乎不愿意将宝贵的甲骑战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边缘战场。
正是毫无意义!
位于中军的袁绍看看即便友若以东,但大体上稳如泰山的左翼军阵,并不觉得公孙度的那些苍蝇般的骚扰骑兵能够对他的五万大军造成致命损失。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长矛丛林,看向开始交兵的中军前线,牙关紧咬:
“真正决定胜负的地方在正面!击破中军,夺其大纛!”
视线从战场侧翼回转,随着两军进击,两支装备精良的军兵已然进入了弓弩射程之内。
蹦蹦蹦!
宽阔的战线上,双方的弓弩手几乎同时释放弓弩,弦鸣之声响彻战场,腾空的箭矢组成黑云,遮蔽天色后如雨落下。
叮叮叮
吴缺低着脑袋,宽檐头盔传来箭矢磕碰之声,斜举长矛的他位于战场最前,内穿锁子甲外披板甲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急速运动的他稳住呼吸,眼睛盯着正对面的甲士,手掌握紧了长矛矛杆上的麻绳。
近了,又近了!!
在兵刃击中对方的前一刻,吴缺感觉时间都有了短暂暂停,两支庞大军队的阵前,最为强壮,武艺最为精熟的勇士们身穿最为精良的甲胄,挥舞最为沉重的兵刃,朝着敌人挥出最为致命一击。
前刺的长矛传来阻塞之感,突破阻碍的感觉从矛杆上传来,欣喜尚未升起,吴缺便舍了手中长矛,一杆长戟被人高高举起,如同斩首般砍下!
拔出环首刀的吴缺半蹲身子,像个野猪般向前发起猪突,沉重的身子撞倒两名袁军甲士!
噼噼啪啪!
阵前的长兵武器被不断挥舞着拍下、刺出,有跳荡兵手持短兵,自长兵之下穿透敌阵,朝着倒地甲士刺出绝命匕首,举着甲士首级夸耀武功的他们,往往被一杆长戟、一根长矛带走性命,在这甲士簇拥的战场上,没有防御的跳荡兵好似风中残烛,性命随时堪忧。
混乱,入眼之处全是敌人。
气喘吁吁的吴缺手持环首刀四下戳刺,环首刀刀头沾染血迹,四周所见的都是甲士,普通的砍杀根本无用,身上的铠甲不知被人砍了多少刀,袁军的阵前甲士武勇不输燕地勇士,论起武艺,更是犹有过之。
在这甲士之间的硬碰硬中,吴缺见过多次幽州甲士于短兵相接时吃亏,唯有依靠甲胄,吴缺他们才能弥补过失,朝着对方发出反击,铛铛的斫击声响彻战场,火星四射间,甲士的体力逐渐消耗。
只是,在战斗的过程中吴缺发现,袁军甲士的甲胄缺少韧性,铁铠往往能够经受砍杀,却不能承受戳刺。
“刺他们!袁军的甲胄不如我等!”
低头躲过后方刺来的一杆长矛,狼狈的吴缺伸出脖子朝着友军大喊。
得知消息的前线甲士们精神一振,开始改变战法,少用斫击长戟,多用戳刺长枪。
噗!!
随着尖锐枪头突破惊愕的冀州甲士躯体,前线的幽州军欢呼一声,眼见试用效果卓著,前线幽州甲士立即采用,一时间阵前长枪戳刺声接连不绝!
前线的冀州军同样发现了这一点,试图还击的他们同样使用长矛戳刺,却很难对全副武装的幽州甲士造成杀伤,长矛除了在幽州甲士的胸甲上划出一道痕迹外再无建功,这种无助局面使得前线冀州军士气大丧,战线开始逐渐南移。
“怎么回事?”
公孙度与袁绍几乎同时问出这个问题,袁绍为这支辛苦打造的甲士不敌而感到焦躁,公孙度则因为过早优势而担心袁军怯战,以至不能尽全功。
“回禀主公,我军铠甲不如幽州军,难以防御长枪戳刺,以至战线崩坏!”
传令的将校俯首,禀报前线情报。
“该死!邺城的军匠,还有验收官吏都该死!!”
听到这样出乎意料的回答,不妙的感觉一时间萦绕袁绍心头,他捏紧衣袖,暗骂有关一切人事。
袁绍不懂熟铁与钢之间的区别,可战场上双方甲具一目了然的差别还是让他明白了邺城作坊的花样,那些人口中的工艺进步,恐怕并没有文书上的那么优异。
初战不利,凝重的气氛弥漫在袁军中军,袁绍的目光扫过在场将校,战前谋划自心头一一闪过,最后他定定看着一位沉默甲士,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战线逐渐内凹,隐隐有崩溃迹象的前军,袁绍低沉的声音传出:
“传令,让两翼稳住阵型,军法队上前,允许前军甲士后撤,冲击军阵者死!文丑,你带大戟士出击!给我再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