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1 / 1)
瓦尔达部老营。
风在烧焦的草场上打着旋,卷起毡帐的灰烬、燎尽的羊毛和凝固的血。
“啪!”
一声短促、凌厉的脆响,夹杂着男人的狞笑与女人的哭嚎。
“乌日珠娜,我亲爱的主人,我做梦都想着有这么一天。”
男人咧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一巴掌将女人抽翻在地,拽起她的头发就要往草垛里拖。
女人拼命地挣扎、哀嚎,换来的却只有男人更多、更狠厉的拳头。
“啪!”
又是一声凄厉的脆响,一记鞭影阻止了这场暴行。
那鞭子抽在男人赤裸的、皮包骨头的脊背上,在他本就遍布陈年伤疤的背部再添一道新的印记。
男人吃痛,抬头看去,眼底的欲望与愤怒却在看清来人的打扮后彻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惊惧和谄媚。
他双膝跪地,向他的新主人、来自荆棘领的骑士们纳头便拜。
可惜领头的骑士并不理会男人的献媚,侧身吩咐了几句,身后的两名骑士侍从便架起面色惨白的男人走向奴隶营地。
这种妄图染指主人财富的奴隶,去矿区挖盐又或者去凛冽谷挖火山灰是他唯二的、最后的归宿。
骑士收回视线,平静的目光转向地上鼻青脸肿的女人。
尽管金银首饰都已被收缴,但相对白皙的皮肤依然可以看出女人过往在瓦尔达部养尊处优的地位。
这种施暴事件骑士已经见怪不怪了,奴隶翻身的第一件事,通常便是加倍报复自己曾经的主人。
通过这种人事任命,鹰击骑士团往往能搜刮出意想不到的财富和惊喜。
就比如说现在,衣衫半褪的女人尽管在努力表演着自己的惶恐无助,时不时瞥向草垛的目光依然让骑士察觉到了端倪。
于是骑士抽出腰间的长剑,打了个手势,与身后的另两位侍从品字散开、戒备着走向草垛。
名为“乌日珠娜”的女人见状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就要起身阻止,却被最后两个见习侍从死死按住。
草垛被剑尖挑开,映入骑士眼帘的、是五张双手捂嘴的稚嫩面庞。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双方对视间,骑士从这五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迷茫以及仇恨!
“出来!”
一声冷喝,骑士已经在比划着五个男孩的身高了。
几个世纪的血仇,双方谁也不配、也不屑去提“孩子是无辜的”这种屁话。
“这位骑士先生,请您剑下留人!我认识他们!”
一声略显生涩的、加洛林腔调的女声忽然从骑士身后响起,带着急促的喘气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骑士回头,循声望去,看着匆匆跑来的年轻妇人,微微蹙眉。
骑士认识这个库尔特妇人。
确切地说,在李维少君的特别交待下,营地里所有负责维持秩序的骑士都记住了这个库尔特妇人的样貌。
阿里·托万骑士的库尔特妻子、海斯琴女士。
“他们是博尔术与布孟和两位百夫长的孩子。”
海斯琴也不敢耽搁,语速飞快:
“留下他们的孩子,对劝降有利!”
博尔术与布孟和当初被苏日勒派出去尾随凯塔·布,是瓦尔达部迄今不多的残存势力之一。
这个理由就像海斯琴女士身上那些样式老旧但确实是加洛林风格的衣裳一样、足够充分且识时务。
于是骑士点了点头,一直紧绷的面皮也松缓了几分,承诺道:
“验明身份后,我会把他们送去教会营地的。”
得到许诺的海斯琴也是见好就收,礼貌道了声谢,就要转身离开。
至于试图送几个孩子离开的乌日珠娜,海斯琴不觉得自己能插得上话。
岂料乌日珠娜此刻却发了疯、冲着海斯琴的背影破口大骂:
“你个婊子!这个时候来惺惺作态,是你的男人背叛了……”
相比于陌生的侵略者,人们在指责熟悉的背叛者时往往更有勇气,也更懂得如何在痛处撒盐。
只是乌日珠娜话只说到一半,便被骑士一脚踢在胸口、疼得再也吭不出声来。
海斯琴身形微顿,随即加快步伐、逃也似地离开了。
一名见习侍从冲着海斯琴的背影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
“这女人确实长得挺带劲的……”
“啪!”
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直将这言辞不逊的见习骑士侍从抽得陀螺似地原地转了半圈、跌坐在地,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成了发酵面包。
骑士厌恶地擦去手上的血迹,眼神比看待之前的库尔特孩童还要冷上三分:
“杰瑞见习!回答我,骑士美德的哪一条告诉你、可以对骑士同袍的配偶大放污秽之词?”
“你因你卑劣的道德和不合时宜的口舌之快被鹰击骑士团除名了,杰瑞!此事我会上禀少君大人!”
说罢,骑士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见习侍从,大踏步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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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斯琴一家的最新住所被安排在白马工兵营地,与所有的瓦尔达部众隔绝。
从这里甚至能直接看到李维的大帐所在。
海斯琴跌跌撞撞地赶回营地,执勤的工兵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颔首致意,随即便移开了视线。
他们忠诚执行李维的所有命令,自然也包括对海斯琴一家一视同仁的优待。
帐篷内传来两个孩子的欢笑声,海斯琴下意识地擦了擦眼角,努力摆出一张笑脸,这才掀开了帐帘。
“阿母!”
年纪大一些的琪琪格第一时间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帐外林立的侍卫,压低了音量:
“阿母您见到姨妈了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便懂得不多,却也能感知到环境的变化对生命安危的影响;也知道谁是瓦尔达部、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海斯琴心中一酸,但还是强撑着面色点了点头:
“当然,你姨妈她过几天就会来看你了。”
海斯琴并没有说谎,她先前确实是去看望了母亲等人;回来的路上遭遇乌日珠娜纯属意外。
作为联姻工具,海斯琴与父兄之间亲情淡漠,却和母亲以及两个姐妹自幼相伴、感情甚笃。
有阿里木、现在是阿里·托万的妻子这一层身份照拂,海斯琴并不被阻止去探望母亲和小妹。
而海斯琴的小妹作为另一个还没来得及用上的花瓶、联姻工具,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是第一批放出来的。
三岁的阿拉坦也在此时挣脱乳母的怀抱,迈着不怎么利索的小短腿踉踉跄跄地靠了过来,开口就是:
“阿爸、阿爸!”
海斯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诸多复杂的情绪堵住喉头,令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抚儿子。
帐帘恰在此时又被掀开,海斯琴回头看去,登时便冷下脸、偏过头,一声不吭。
倒是琪琪格与阿拉坦一前一后扑进了男人的怀抱,口中甜甜地叫着“爸爸”。
来人正是阿里·托万。
李维第一时间隔绝了内外,两个孩子并未受到那些闲言碎语的打扰,这让阿里·托万心中又多了一份感激。
父子/女三人简单互动了一番,乳母便识趣地牵着两个孩子离开,为这对怨偶留下独处的空间。
阿里·托万凝望着妻子负气的背影,良久,伸出一半的手又颓然放下,低声道:
“第一批审查通过的女人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些人便交由你安排——一切生产生活与之前并无太多区别。”
见海斯琴不为所动,阿里·托万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只是营地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以往的秩序,双方之间的许多冲突,需要一个足够份量、又有手腕的人来调节。”
“我向少君大人推荐了你,我知你过往只是受我身份拖累、不得不在瓦尔达内部藏拙……”
“拖累么……”海斯琴惨笑一声,忽地开口打断了阿里·托万,“你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阿里木、哦、应该是阿里·托万骑士?”
海斯琴语带讥讽,刻意在“骑士”一词上加重了语气,用的还是加洛林语。
“我、你知道的,”素来在敌营中能争善辩、不惧生死的阿里·托万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的底气,结结巴巴地自白心迹,“我不是这个意思……”
海斯琴却又一次打断了阿里·托万:
“我知道了,我会接受任命的,阿里·托万骑士大人。”
阿里·托万脸色一白,心中的愧疚尽数被堵在了嗓子眼,嘴唇颤抖了半晌,终于是低低吐出一句带着点哀求的通知:
“如今事务繁忙……等我攻下亨伯斯通,再来与你细谈。”
说罢就要转身逃离这问心的困局。
海斯琴却是听出了丈夫又要出征的意思,心中又惊又怒,想要关心的话语却被这段时间瓦尔达部所有亲人的指责谩骂和憎恨的目光无情碾碎。
“阿里木!”
海斯琴叫住了阿里·托万,肩头耸动,语调凄凉: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娶了我?!”
阿里·托万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对不起。”
一声悠长的叹息,阿里·托万掀开帐帘,近四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当了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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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君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走出帐外,阿里·托万却是意外撞见了李维·谢尔弗,狼狈又惊奇地就要行礼。
李维打量了一眼阿里·托万那张像是被吸血鬼吸干了精血的惨白面庞,无声地叹了口气,赶忙上前搀扶,口中解释道:
“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弩炮已经运来了,我来找你商量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李维示意阿里·托万看向四周——在听到帐篷里海斯琴的嘶吼后,李维第一时间就拉开了距离,顺便还挥退了周遭的侍卫。
阿里·托万的关注点却和李维不一样,或者说他有意按下了心中的那些儿女情长,语气里多了几分刻意的昂扬:
“那可太好了!少君大人,有了弩炮助力,我便有九成的把握拿下亨伯斯通的主矿区!”
李维欣慰地拍了拍阿里·托万的肩膀,示意两人边走边聊,却不急于接话,反而问起了先前的事:
“你夫人可应下了管理那些女眷的职务?”
阿里·托万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让一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上司操心自己的感情问题,多少有些古怪——口中连声称道:
“让少君大人见笑了,海斯琴她已经应下了。”
“那就好,”李维闻言也是放心地点点头,接着宽慰道,“让她先忙起来,一来可以挤压胡思乱想的时间,二来也能减轻一些心中的愧疚。”
“将来接手做了别吉,也需要一套信得过的班底。”
“你这段时间不妨想一想,有哪些信得过人员名单;她不敢对我多提什么要求,你便要多积极主动一些……”
政委·老妈子·李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最后总结道:
“知道谢尔弗历史上最优秀的外交家、第一位荆棘领伯爵、阿什顿·谢尔弗的座右铭是什么吗?”
阿里·托万当然是知道的——他当年就是在阿什顿·谢尔弗宴会大厅秘密接受的册封——此刻回忆起往昔,不由得会心一笑、脱口而出:
“辩论是解决问题、达成共识的第一步。”
“Bingo!”李维打了个响指,“你和海斯琴因为荆棘领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那么谢尔弗会尽可能还你们一个纠正的未来。”
“你是荆棘领最好的谍子之一,分辨人心是你的本能、也是你的特长,”李维的目光坦诚,语气坚定,“所以我不会去跟你说那些虚话。”
“谢尔弗对你们的承诺,克制,但严肃。”
“你可以当作是我要以你为典型、为还潜伏在草原上的其他谍子们竖个榜样。”
阿里·托万眼窝一潮,加快了步伐。
……
接下来的两人一路无话,沉默地走到了营地正门处。
阿里·托万已然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而那些先前被当作临时工事的铁木车厢,此刻也被整个摊开在营地前,充当起了临时的驮运平台。
二十一门大小弩炮就像是二十一尊钢铁巨兽,静静地蹲伏其上。
特意从四号营地调来的一吨重的重型挽马,勉强才能挪动它们。
三百名白马营炮兵战士,亦是从旁整装待发。
李维将这些宝贝疙瘩小心保护了一路,为他们清空了所有的野战威胁……
接下来,就是他们的主场了。
审视的目光扫过一众列阵的炮兵,李维想了想,取下腰间的最新一代望远镜,亲自将它挂在了诚惶诚恐的炮兵主管、朱庇尔的脖子上。
“朱庇尔!”
“到!”
“想办法干它一炮!”
“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