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宿命流转 一(1 / 1)
天光跟挤牙膏似的,好不容易从林子上头漏下点惨白,糊在谷畸亭脸上。
他这一路跟扛破麻袋似的抱着魏淑芬,累得直翻白眼,总算瞅见个快散架的破茅屋。
刚到屋子里,就见到那些比自己先逃跑出来的孩子们。
谷畸亭看到他们心里一松,还好都跑出来了,应该是没力气了,所以都在这儿休息呢。
哐当!
把人撂在咯吱作响的烂草席上,谷畸亭自个儿也瘫在门槛上,喘得肺管子生疼。
“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他啐了一口,感觉这趟湘西走得实在晦气。
没过多久,草席上那位“麻袋”动了。
魏淑芬眼珠子猛地一睁,死死瞪着屋顶那几根朽得快长蘑菇的烂木椽子,魂儿还陷在昨晚那黑黢黢的铁管洞里。
精血烧干的剧痛,磨得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只想把洪衍圣那老狗的祖坟刨了。
“呃…咳咳咳…嗬…”
她想撑起身子,可腰杆子愣是使不上劲儿。
喉咙眼儿里一股子铁锈味儿直往上顶,咳得撕心裂肺,每一下都像有小针在五脏庙里乱攮。
她费老鼻子劲偏过头,瞅见自己搭在破草席上的手。
这身子,算是让自个儿彻底掏空了。
万蛊同修的路子,可能也没了吧。
所谓强梁者不得其死,这他娘算不算应验了?
谷畸亭歪在门口快散架的门框上,叼着根狗尾巴草,眼神儿放空。
实则观海之术流转,视野里透亮得很,跟探照灯加X光似的把魏淑芬里外扫了个通透。
哟呵!
那根早先勒得死紧的灰黑色死兆线,真的消失了。
不过魏淑芬的经脉跟被野火燎过似的,到处是崩开的口子,蛊毒反噬的余火还烧着。
不过,那点子生机倒挺倔,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正在慢慢修补她的伤。
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再次使用自己的炁了。
谷畸亭心底那点算计落定。
这原本的死局里头,还真让他撬出一条生路?虽然以自己寿元燃烧,代价不小,但这“逆天”的门缝儿,总算让他扒拉开了。
这对真正发生甲申之乱的时候,也许是个保自己命的法子。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子极其微弱的冰冷炁息,突然地扎进谷畸亭观海之术的感知里。
源头还是鬼哭坳的那个位置。
这股炁是...
洪衍圣那老狗!
好家伙,这王八蛋被手榴弹炸了,居然还没死透...
鬼哭坳深处。
药仙会溶洞塌成了烂泥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怪味儿。
洪衍圣跟摊烂泥似的,歪在一根断了半截的黑石桩子边上。
他全身都是血,皮肉泛着中毒的青黑,没多少气儿了。
就鼻梁上那副碎了一个镜片的眼镜,还死乞白赖地戴着。
这会儿正拿块沾了血的破布头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另一块镜片。
几个命大的喽啰缩在不远处,又怕又敬地瞅着这位怎么也没死去的长老。
洪衍圣身上那股疯癫劲儿没了,整个人像换了人似的,冷静得渗人。
“都…滚过来。”
洪衍圣捏着嗓子,低声一句。
药仙会这些残余的成员们,赶紧跑了过去,一个个满脸惧色地看着他。
洪衍圣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虚弱地说道:
“这地界…废了。”
“所有实验的地方,立马…给老子扔了!”
一个断了只手的喽啰壮着胆子,哆嗦着问道:
“长老…那…那些‘罐子’以及还在坑里泡着的…该咋办?”
洪衍圣嘴角一咧,怪笑道:
“废…料罢了。”
“这些不够格儿的‘破烂货’…就地给老子化了!一个…喘气儿的都别留!”
他眼珠子扫过底下深坑里那些半死不活、泡在绿浆子里的人影。
眼里没半点波澜,跟清理一堆垃圾似的。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他这儿,成了洪衍圣不仁,以活人为废料!
成员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噤若寒蝉。
“听好了,拢尽所有家底儿。”
洪衍圣双眼闪过一丝异样,他伸出那血糊糊的手指头,指着溶洞塌了的顶子,又像是指着那没边没沿儿的虚空。
“找!把地皮给老子翻过来,也得找!”
他猛地攥紧了手里那块从原始蛊基芯子里崩出来的暗金纹路碎片,大声道:
“‘天道胚子’!炁得跟刚下地的娃崽一样纯!神得跟空山老谷似的净!天生天养,这才叫--‘蛊身圣童’!”
他几乎是嚎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榨干了他最后那点活气儿,带着股找到新大陆的疯癫劲儿:
“只有…这种天生天养,夺了天地造化的赤子元胎,没沾半点后天腌臜气的‘空壳子’…才是顶顶好的天道罐子胚!是咱们敲开神仙大门的独一份儿圣物!”
复归于婴儿?
老子的无为大道,竟被他生生歪曲成了制造绝对空白人形容器的邪术!
他猛地一骨碌爬起来,也不管伤口崩裂血直往外冒,张开俩胳膊,对着那破顶子,对着这片烂泥塘,跟宣布老天爷旨意似的大喊道:
“那个人说得对,放弃这条错误的路!这才是无为承道,守着那份‘空壳子’,隔开世上所有的脏东西,保着他先天混沌没开窍的‘空’,一旦这些娃娃长成了,那就是行走于世间的‘蛊身圣童’!是天道意志的完美显化!此乃…神圣使命!!”
“你们所有人都听着!”
洪衍圣猛一转身,“带着人,拿着‘净灵盘’,给我扎进十万大山最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地界!找!专找那还在吃奶的娃崽,骨头架子干净,先天一炁透亮得像琉璃,心里没思没想的,都他妈给我弄回来!甭管…用啥招儿!”
药仙会的成员们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单腿跪地。
“遵长老令!”
洪衍圣懒得再看他们,踉踉跄跄走到一面还算干净的石壁前,从贴身那破衣烂衫里掏出半本染血的硬皮本子和一截铅笔头。
他顺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借着溶洞深处那点要死不活的光,在本子上疯了似的写写画画。
嘴里头还神经兮兮地叨咕着:
“隔绝…一点儿声儿都不能有的黑屋子…颜色…就灰跟白…啥花花绿绿都甭想…药…压住脑子里乱长的枝枝杈杈…情啊爱啊…全得剁了…记性…就灌一样东西进去…‘汝乃容器,圣蛊之身,待注天道’…对,就是如此,守着空,保着空…”
铅笔头在糙纸页上划拉出深沟,每一个歪七扭八的字儿都泡在他那疯魔又冰冷的神圣念头里。
残阳的余光跟血似的,透过塌了的缝儿,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和那本染血的笔记上。
蛊身圣童的计划雏形,正式开始了。
……
谷畸亭慢悠悠把投向鬼哭坳那头的“眼力见儿”收了回来,脸上跟水似的没点波澜。
但是心里头咯噔一下,隐隐觉着自个儿好像犯了点什么错。
洪老狗没死透…
准没憋好屁!
不过..
刚才在铁管子洞里,自己为了拖延时间,是不是跟那老狗说了什么?
谷畸亭脑子里使劲儿往回倒腾,但当时实在是太着急了,几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事后到底说了啥,死活抓不住重点。
只模糊觉得当时的话头,现在想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越是想,那点模糊的印象反倒溜得更快。
妈的,这感觉…跟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封住了似的!
难道又是系统在搞鬼?
自个儿捞了魏淑芬一把,破了她的死局,万事万物,阴阳平衡,不可能会一直这么顺的。
自己到底遗留了什么?
就在谷畸亭还在琢磨的时候,一道声音响起。
“找着了!淑芬阿妹在这儿!”
谷畸亭抬头一看,是个采药苗疆打扮的老者。
他领着七八个精壮的苗寨汉子,背着鼓囊囊的药篓子,拎着明晃晃的柴刀片子,火急火燎地从林间小道上冲了过来。
“阿土!我的崽哟!”
一个膀大腰圆的苗家汉子眼尖,一眼就瞅见了缩在屋角的阿土,死死抱住自家儿子,虎目含泪,喉咙里憋出压抑的呜咽。
其他寨民也认出了自家娃,哭嚎声嗡地一下就炸开了锅。
娃崽们像找着了主心骨,哭得更大声了,一个个扑向熟悉的亲人。
寨民们的眼神儿免不了扫到谷畸亭这个扎眼的生人。
他一身脏兮兮的灰西服,糊满了泥巴血点子。
听到娃崽们说是谷把他们弄出魔窟的,一个个看向谷畸亭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一切事情交代清楚后。
寨民们小心翼翼地抱起娃崽,用带来的厚实家织布裹严实。
然后又招呼俩壮实的后生,想用个破门板临时拼的担架把魏淑芬抬走。
“莫挨老子。”
魏淑芬那嗓子哑得很,可那股子倔劲儿一点没丢。她推开伸过来的手,更不稀罕那破担架。
在所有人惊愕注视下,她拿胳膊肘子撑着冰冷坚硬的地皮,一点一点,凭借自个儿的力量,硬是站起来了!
她双眼看向谷畸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
然后,她挺直了那副看着随时会散架,却不肯弯折的脊梁骨,对着谷畸亭的方向,双手稳稳一抱拳。
一个标准的江湖礼。
“谷畸亭。”
“老娘这条命,是你从阎王爷手指头缝里…硬抠回来的。”
她顿了顿,眼珠子缓缓扫过被寨民抱紧的阿土,扫过其他几个缩在亲人怀里的娃崽。
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再次郑重地道:
“这些娃崽…谢了。”
“全性…除了无根生,原来还有一个不一样的好玩意儿。”
好玩意儿?
大姐,你夸人还真会夸啊!
谷畸亭头也郑重的向她还了一礼。
“你的任务结束了,如今药仙会重新现世!我得回去给长辈报个信儿,给无根生带个话……我魏淑芬一定准时赴约,到时爬也爬过去!”
话音落,如金石坠地。
她再没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转身,找了根粗木棍拄着。
一步,一步,走出茅屋。
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往清河村方向而去。
谷畸亭很清楚,她是不想自己在继续去犯险,非亲非故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不错了。
江湖儿女,一般都分的很清楚。
所以谷畸亭也不坚持。
晨曦吝啬地为她那摇摇欲坠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勾了道金边,在满眼苍翠里显得渺小孤独,却又像一株被雷劈焦、可根还死死抓着岩缝的老树,透着股向死而生的倔劲儿。
谷畸亭就杵在那儿。
就在魏淑芬背影即将被绿意吞没的刹那,他观海之术扫过——身体里的炁,慢慢在恢复了!
魏淑芬的死劫,彻底翻篇儿了!
自己的试验,成功了。
同时,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留在魏淑芬肾经深处的那缕大罗本源炁印,如同一点微弱的星火,在那枯槁却顽强的身体里,稳定地跳动着。
从今往后,无论她猫进哪个山旮旯,只要这缕炁印不灭,他就能找到她。
这是验证“逆天改命”的头号活体样本!
寨民们对着魏淑芬消失的方向,深深弯下腰,行了苗家最郑重的礼。然后,也沉默地转身离去。
破屋前头,只剩谷畸亭一人。
他望向魏淑芬消失的林海,又瞥向鬼哭坳废墟。
自己与魏淑芬之间,已然结下了因果。这因果丝线,缠缠绕绕。
是福?
还是祸?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今日所为,是“上德”还是“下德”?
是顺天?还是逆命?
这沉甸甸的问号,如同眼前沉默的湘西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谷畸亭摇了摇头。
魏淑芬说得对,药仙会的事,与自己无关。
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君子,没必要去插手,还是尽早离开这里才是。
他利落转身,择了条出山小径,身影没入其中。
残阳如血,染赤群山,唯山风呜咽,如挽歌。
命运的轱辘,被他这一脚生生踹得转了向,碾向未知的幽深。
而在那幽深之处,一颗名为“蛊身圣童”的悲剧种子,已在洪衍圣的疯狂与染血笔记里,悄然埋下,静待结出苦涩绝望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