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星轨乱,心亦乱(1 / 1)
武当后山,观星台。
夜风卷过千年崖柏的虬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初冬的风,冷得割脸。
周圣身上只罩了件单薄的旧道袍,袖口前襟磨得毛了边,空荡荡地挂在精瘦的身架上,绷紧的脊梁骨顶着布料,活像根倔强的竹竿。
这副身板儿,没少被同门师兄弟打趣叫“瘦猴儿”。
他盘坐在冰冷的石台边缘,背脊挺得笔直,纹丝不动,不知在凝神做什么。
身前是一块太极阴阳鱼石案,石质温润,阴阳鱼雕刻得颇为精妙。
石案之上,却是一副用奇异石头布下的星宿图。
四角方位,嵌着些颜色怪异的石头,白的、红的、还有幽蓝的。
旁边散落着几片磨得溜光的龟甲,几根细长的老蓍草。
龟甲上刻痕深陷,蓍草无风自动,偶尔相互轻碰,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荧惑守心…方位该是这样才对……”
周圣嘴唇微动,骨节分明的手在石案上方飞快虚划,指尖牵引着凝实如丝的炁线,又快又准,试图将西北角那颗代表荧惑星的红石放出的光晕,稳稳归拢到心宿的位置。
唇上那撇标志性的小八字胡,随着他专注的神情微微绷紧。
可那红光犟得很!
刚一靠近,案上其他石头的光流骤然剧烈震颤。
如同滚水泼入雪堆,光流疯狂扭动乱窜,刚显出点轮廓的星图立马崩解。
“哼!”
周圣精瘦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猛推了一下,但脚下却死死钉在原地。
单薄的道袍被山风扯得猎猎作响。
他眉头紧锁,牙关一咬,一丝刺目的鲜红便从紧抿的嘴角溢了出来,溅了几点在胡茬上,又滴落在冰冷的石案边缘,洇开一小块暗红。
他随手用袖口狠狠一抹嘴角,动作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狠厉与不耐,目光死死钉在案上那片混乱的光流上。
“有点意思……”
他非但没退,那股子执拗劲儿反倒被彻底点燃,眼中精芒暴涨。
“天市垣隐晦,紫微飘摇……这乱子绝非寻常星移斗转!定是有个天大的‘变数’,硬生生撞进了命数这张大网,把万古的星流都给搅浑了!”
他猛地抬头,双眼刺向黑沉沉的苍穹深处,那份压不住的好奇几乎要破瞳而出。
“好个变数!是劫?是缘?还是……有场泼天的大热闹要开场了?!”
只见他指尖清光大盛。
他周圣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越是做不到的事儿,他越要撞破南墙试试看!
周身炁息瞬间狂暴提升,额角青筋在紧绷的皮肤下突突直跳,细密的汗珠渗出,顺着瘦削的脸颊蜿蜒滑落。
“噗!”
这一次的反噬,远比刚才凶猛。
周圣身体剧震,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温热的血点泼洒在冰冷的石案和莹润的玉石上,几颗白石头的光泽瞬间黯淡下去。
他双手死死抠住石案边沿,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脊背的骨头绷得像张拉满的硬弓,活像头受了致命伤却死撑着不肯倒下的瘦虎。
此刻他双眼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然而他眼中的光芒非但未灭,反倒在剧痛与混乱的漩涡里,烧得更旺、更疯、更亮!
案上那些扭曲的光流和刺眼的血污,在他眼中,已化作一个非解开不可的谜题。
挫败感?
当然有!
可这点挫败,却像滚油浇在了他那本就烧得噼啪作响的好奇心与好胜心上!
一种终于碰上硬茬子的兴奋感,混杂着对那未知变数抓心挠肝的渴求,轰地燃起一把火,瞬间将身体的钝痛和推演失败的憋屈压了下去。
就在这气血翻腾到顶点的节骨眼上。
嗤啦!
一道赤红流光,带着令人心头发毛的不祥气息,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武当山顶那锅底般浓重的黑幕!
这光来得太邪乎,绝非寻常流星。
它不像自九天坠落,倒像从虚空某个狰狞的鬼窟窿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飞行的轨迹更是乖戾至极,全然不顾天地间那圆润流转的弧线,生硬得如同刀劈斧砍,带着一股蛮不讲理的直角转折。
前一瞬,它还在东北天际闪烁。
下一眨眼,竟已悍然闯入象征中宫的紫微垣星上。
蛮横霸道地在那片代表天地秩序的星辰虚影中犁了过去。
轰!
几乎是赤红流光闯进紫微垣虚影的刹那,周圣面前那方承载着武当千年灵韵与历代先辈心血的太极阴阳鱼石案,猛地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悲鸣!
最核心处,那玄奥的阴阳鱼图案率先崩裂。
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活物般从中爆开,闪电般爬满整个石案。
案上龟甲深刻的天机纹路,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抹过,瞬间变得模糊难辨。
那几根坚韧异常,用以卜算的千年蓍草茎,也应声断为两截!
至于那些散落石案、不论是否浸过精血的星辰石,光芒骤然熄灭,光泽尽失,彻底沦为一堆冰冷死寂的顽石!
整个观星台,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那不知疲倦的山风,仍然穿行着。
周圣抠在碎裂石案边沿的手指,猛地收紧成拳。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目光死死盯在那道赤红流光消失的方向。
瞳孔里惯有的沉静与推演时的专注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惊愕……
那惊愕深处,是窥见了某种惊天秘密所带来的剧震!
“这是…?!”
恰在此时,天光竟刺破了厚重的云层。
惨白的晨光费力地钻出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恰好落在狼藉的观星台上,照亮了石案狰狞的裂口,以及边缘尚未干涸的点点暗红血迹。
这光,宣告着长夜终结,却丝毫驱不散周圣心头翻涌的的巨大疑团。
“时机未至……还看不透……但那东西……”周圣咬紧牙关,齿缝间几乎渗出血腥味。
他耗尽全身力气,才将自己从冰冷刺骨的石台边沿撑起,脚步虚浮踉跄,如同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狼藉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
当周圣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那间简朴静室门口时,天光已然大亮。
他反手合上沉重的木门,隔绝了门外清冷的晨风。
几乎是栽倒般,他跌坐在静室中央那个陈旧的蒲团上。
盘膝闭目,胸膛剧烈起伏。
咚~咚~
敲门声不紧不慢地响了两下。
周圣眼皮都懒得抬,鼻腔里含混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门轴轻响,被小心地推开一道缝。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的小道童,侧着身子溜了进来。
他始终低着头,双手捧着个朴素的木托盘,上面搁着一碗早没了热乎气的清粥,两碟子腌菜,看着就寡淡。
小道童偷偷抬起眼皮,敬畏地瞄向蒲团上那位师叔。
师叔瘦得惊人,侧影单薄得像片枯叶,仿佛窗外山风稍微大点就能把他卷走。
这念头让小道童心里莫名一紧。
在武当山,谁不知道这位术道造诣惊人的师叔,脾气有多臭。
被他吓哭的师兄弟还少吗?
“师叔,早课过了,给您送点粥。”
小道童压着嗓子,少年人的清亮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周圣依旧闭着眼,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心思显然不在那清汤寡水上。
小道童轻手轻脚地把托盘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眼角余光却忍不住飞快扫过周圣的脸——苍白得没一丝血色,下巴上那撇小胡子还粘着点暗红。
视线再往下,道袍前襟上,一片干涸发硬的血迹,颜色深褐,刺眼得很。
小道士心口猛地一揪,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儿抖。
“师…师叔…您这袍子…还沾着血呢,要不…弟子给您拿件干净的,再打盆热水…您擦把脸?”
周圣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终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没有痛苦,没有暴躁,连点疲惫的影子都淡得像晨雾。
“换什么?擦什么?”周圣开口,语气里是惯常的不耐烦。
“血干了,就是个印子。碍不着筋,碰不着骨。胡子沾点血,”他顿了顿,嘴角歪了歪,扯出点自嘲的弧度,“没准儿还能避避邪呢。”
他随手扯了扯那染血的前襟,动作随意得像拂掉一粒灰尘。
“留着,”他咂了下嘴,“提神醒脑!”
小道童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架势弄得彻底懵了,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又被敲响了,比刚才急促了些。
“呵,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都往我这地儿跑。”周圣眼皮一撩,声音透着冷意,“进!”
另一个年长些的道童推门快步进来,脸上仍是掩不住的紧张。
他走到周圣蒲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捧着一件东西,深深躬下身。
“师叔,山门外有人求见。拿着这个,说务必亲手交给您。”
他把手高高托起。掌心赫然躺着块石头——坑坑洼洼,灰扑扑的,模样比路边的顽石还要不起眼。
可就在石头显露的瞬间。
静室中,周圣身上的炁息不自觉的冒了出来,卷起地上的浮尘。
来自周圣的威压凭空砸落,死死扼住了人的呼吸。
周圣看着那块石头,瞳孔骤然收缩。
那绝非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这个石头的主人是谁!
那家伙和自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河边掏石头。
什么意思?
这个全性妖人敢到武当来?
他不要命了吗!就算他是全性掌门,那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呀。
怎么办,要是被师傅知道了。
拿自己...
咦..等等,那上面是..
周圣忽然发现这个石头的表面似乎依附着一些炁。
捧石头的小道童被他这目光刺得浑身一激灵,手抖得筛糠一般,只觉那不起眼的破石头,刹那间重得如同托着一座小山。
周圣缓缓抬手。
动作看似不快,却稳得惊人,他毫不犹豫地探向那石头。
指尖,终于触及冰冷粗糙的表面。
轰——!
在周圣的灵台识海悍然炸开!
根本无需他主动探查,一股庞混乱的浊流。
蛮横无比地冲撞进他的心神!
那是数不清的因果丝线被强行扭结而打成的死结。
“呃!”
周圣精瘦的身躯猛地一震,刚压下去的气血瞬间倒卷,喉头腥甜上涌!
他牙关紧咬,小胡子剧烈一颤,硬生生将那口逆血压了回去。
“你们全部给我出去!快!”
两位道童,被他这么一吼,立马一脸慌张的跑了出去。
直到两位道童关上门,周圣这才将那口血,给吐了出来。
“无根生……”
周圣的声音低沉沙哑道。
“果然是你,你以炁让我探知…意欲何为?”
“莫非你真的就是那个异数?我昨夜算过你的来历,虽然看到了一丝异动,但前方迷雾弥漫,根本无法看清,你这是在嘲笑我的无能吗?”
他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死死攥入手心。
粗糙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也传递着一种…似乎能亲手攥住了风暴核心的奇异实感。
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更加嶙峋凸起,在那精瘦的手掌上显得如同冰冷的山岩。
“你将这东西给我带来,是想表达,你知道我还差一点就能查看到你的来历……那你……”他顿了顿,像是在掂量对手的分量,又似在估量自己是否能真正做到。
“深得很…深不见底……”最后四个字,如同沉沉的鼓点,砸在人心之上,却也彻底点燃了他血脉中沉寂已久的炽热。
“不!不对!”
周圣突然发现了些什么,他的手指开始在迅速测算。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似乎已经触及到了某个关键点。
接下来,他低声自语:“果然如此,他是在敲打我,远比这复杂,三刑六害缠身,死结锁魂,信使贵人来...贵人?”
周圣那撇小胡子,随着他吐字,微微翘起一个冷硬而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静室的窗棂,投向山门的方向。
“送信的人……”周圣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便是那个真正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