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与无根生的初遇(1 / 1)
只见那人指间捻着几颗刚从河滩淤泥里抠出的鹅卵石,随意翻转着其中一颗。
形状怪异得很,布满天然孔洞,像个畸形的蜂巢。
“道长,忙活啥呢?”
青年朝着这边递来话儿,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
周遭乱哄哄的声音仿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丝毫撼不动这位近乎漠然的平静。
周圣眉头本能地一拧。
对方那超然物外,置身事外的姿态,让他觉得有些不爽。
自己正为扶危济困绞尽脑汁,对方却像个看客一样。
周圣强压下心头窜起的无名邪火,他保持着出家人的矜持,解释道。
“此地连年水患,生灵涂炭!皆因地气失衡,水脉淤塞,生气不聚,死气盘踞。贫道以术数推演,寻龙点穴,定生气之位,避死绝之煞。待民宅落于此生气之地,自可安居乐业,免受水患之苦。”
他刻意顿了一下,想着也要抬高一下自己,于是继续道。
“此乃顺天应人,扶正祛邪之道!”
最后八字,掷地有声。
青年安静地听着,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些,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了然,甚至还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掂了掂手指之间那颗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手腕随意一抖。
噗通~
石子划出一道弧线,没入不远处浑浊翻涌的黄河水中。
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未溅起,瞬间就被滚滚浊流吞没,无影无踪。
青年拍了拍手上的泥灰,目光投向那奔腾不息的黄河,语气平淡道。
“道长高论。不过你看这黄河水,它可曾按你画的‘道’去流?”
他顿了顿,视线转回到周圣身上,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现象。
“它想淤就淤,想决口就决口,冲垮堤坝,淹没你眼中的良田,在它自个儿看来,不过是自然而然,顺着它该流,想流的路子淌罢了。”
突然,他话锋一转。
“碍着谁了?”
说着,他抬起了手中另外一颗怪石,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径直递到周圣眼前。
那石头被亿万年水流冲刷得千疮百孔,形态诡异嶙峋,全然不符合任何美石的标准,只不过是被天地伟力随意揉捏的弃儿。
“就像这颗石头,”
青年的声音依然平稳道。
“被水冲啊,磨啊,撞啊,摔啊,折腾成这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鬼样子,在你看来,大概算个畸形,是个异数,是个该被人随意扔掉的玩意儿吧?”
他收回手,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抚摸着怪石凹凸不平的表面。
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有些随意的看向周圣。
“可对它自个儿来说,它不过是长成了水流和岁月让它长成的样子。它就是它该有的样子。”他微微前倾,呼出一口气来,对着石头吹了吹。
“道长,你刚才所说的什么生气,什么死绝,是头顶这片老天爷的道理,还是……”
青年插着腰,将头俯下,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说道。
“你自个儿画地为牢,琢磨出来的,人的道理?”
青年的话语,声音虽轻,可道理不小。
毫无预兆地劈进周圣的心坎上。
所谓顺天应人,是顺应天意和民心,符合自然规律和人们的愿望。
顺天应人意味着要尊重自然和规律,以此情况下,最后才是满足人们的需求和愿望。
可顺天应人用在此地,确实不该。
在对方这看似随意,甚至透着点懵懂的反问下,自己所做的一切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仿佛只是自己对自然一厢情愿的……僭越?
“你……!”
周圣脸色骤然煞白,心中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冒了起来。
他猛地起身,带起的风卷起地上尘土。
“天道昭昭,自有其纲常伦序,亘古不移!”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水患乃地气失衡,龙脉受阻,此乃天示灾异,警醒世人!贫道推演地气,疏导淤塞,正是顺应天道,弥补其‘不足’!岂是僭越之举?!”
他胸膛剧烈起伏,语速越来越快,试图用更强大的逻辑和先贤经典,抵挡此人汹涌而来的歪理邪说。
“至于你手中的石头,顽石无知无识,不过外力捶打成形,乃天地伟力之造物痕迹,岂能与天地运行之大道并论相提?!”
周圣这位武当天才的傲骨与术士引以为傲的严谨逻辑,此刻火力全开。
他引经据典,从《道德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说起,强调“道法自然”的真谛在于遵循天地运行的内在规律,而非放任自流,坐视灾难。
人道有序,制定规则疏导地气,正是天道在人间秩序的具体体现,是更高层次的“顺应”。
青年依旧蹲在原地,姿势惫懒,甚至微微晃了晃身子。
听着周圣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声调激昂的辩驳。
他脸上那点笑意反而更深了,带着一种看孩童认真堆砌沙堡般的宽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道长学问真大,”
青年慢悠悠开口,突然截断了周圣引证的滔滔江河。
“道法自然,这话顶好。可道长,你口中这自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圣,“是黄河水想决口就决口、想改道就改道的自然,还是被你用龟甲蓍草量出来的,画在罗盘格子,标着吉凶休咎的自然?”
他随手从脚边捞起一根被水泡得发黑的枯枝。
在满是泥浆的地上,极其随意地划了一道弯弯曲曲,毫无章法的线。
接着,枯枝挪动,在旁边端端正正地画了一个十分规整的,四四方方的框。
“你看,”他用枯枝点了点那条随心所欲的,代表黄河水任性流淌的扭曲墨线,“这是黄河它自个儿走的道。”
枯枝的尖端又移到那个方方正正,代表人类规划秩序的框上。
“这是道长你,还有古往今来无数聪明人,给它划的勒的‘道’。”
青年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周圣微微发红的脸上。
“道长觉得,黄河它自个儿,会觉得哪个更‘自然’?更合它的‘本真’?是它想怎么淌就怎么淌的痛快,还是被你那个框框勒得服服帖帖,顺着沟沟走的憋屈?”
他随手丢开那根无用的枯枝,拍了拍沾泥的手掌。
“规矩?束缚?道长啊,你定的那套听着是挺好,能帮人少受点罪。可你他娘的别忘了!”
他语气陡然加重。
“你定的规矩,那也是规矩!是加在‘自然’头上的金箍!就像给这奔流了千万年的黄河水,硬生生套了个箍!”
“知道孙猴子,取经路上为何后面不逃走了?就是因为他头上带了一个箍!他不是为了成佛才去取经,而是为了取下自己头上的箍。”
青年身体微微前倾,清亮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剑锋,直刺周圣眼底深处。
“水要冲,箍要勒——天长日久,你猜猜,是箍先裂了,水漫金山,淹死一片?还是水被勒服帖了,顺着你画的沟沟流,憋屈得忘了它自个儿原本是啥模样?”
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周圣的心上,“道长,你口口声声‘顺天’,可你这番作为,到底是在‘顺天’,还是在……说服自己?!”
“你这‘道’,喊得震天响,可它到底不是老天的道,你..还不配!”
周圣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陷入了一片泥沼之中。
接下来,他越是引经据典,越是无处着力。
对方那些看似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诘问,竟让他浸淫多年的道家修养,生出一种被扒光衣服,暴露在寒风中的无力感。
偏偏,内心深处,又翻涌着一种奇异而强烈的酣畅感。
仿佛被点破迷障,得以窥见更广阔、更混沌、也更真实的天地。
这场发生在黄河滩涂废墟旁的道法交锋,没有拳脚,没有炁息碰撞,却比任何厮杀都要酣畅淋漓。
以往固执的思想如同惊涛骇浪,在两人之间激荡翻涌。
被对方一个看似简单,实则直指核心的问题逼得哑口无言。
这位青年则始终惫懒从容,老练得像一个得高望重的老师一般。
精准地找出周圣逻辑链条最脆弱,最经不起推敲的那一环。
日头,就在这激烈到极致的精神鏖战中,渐渐西沉。
浑浊的黄河水被残阳染上一层如血的金红。
奔流不息轰鸣声中,好似在嘲笑着岸边两个渺小生灵关于“道”与“非道”,“秩序”与“本真”的徒劳争辩。
暮色四合,四野苍茫,寒意渐起。
青年慢悠悠地拍了拍粗布裤子上的尘土,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几声清脆的轻响。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人头疼欲裂的辩论,于他不过饭后消遣,不值一提。
他踱步到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周圣面前,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的,正是那颗形状最奇特的怪石。
“喏,道长,”
青年脸上又浮起初见时那种玩味的笑意,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意味深长,“送你个‘变数’。拿着玩儿。”
他将那颗沉甸甸的怪石,轻轻抛向还有些发怔的周圣。
周圣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接住。
石头入手,带着河水的湿冷腥气和泥沙的粗粝感。
扭曲孔洞的边缘尖锐地硌着他的指腹,传递出一种暗藏天成韵律的奇异气机。
这触感,这分量,无比真实。
“这石头自个儿长成这样,没按河床的‘规矩’来,也没照着你们画好的‘道’长。”
青年看着周圣下意识紧握石头的动作,笑着问。
“道长,你说说,它这模样,是‘魔’呢?还是‘道’?”他微微歪头,像是真的在请教,“按你画的那套‘道’,这玩意儿,是该摆在生门招福,还是该压在死门镇邪?”
留下这个如同天问般的谜题,青年不再多言,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他转过身,步履轻松地朝着暮色苍茫中走去。
周圣看着那即将融入昏暗的背影,心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迷惑,脱口而出。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是武当周圣,你叫什么?”
青年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半边脸。
昏暗中,嘴角似乎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清亮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然后,他用一种点漫不经心的语调,十分慵懒地说道:
“我啊?”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叫无根生。”
顿了顿,拖着下巴,想着干脆自保家门算了。
“全性的,全性代掌门。”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彻底融入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无根生?!全…全性掌门?!”
周圣如遭重击,彻底僵在原地。
那个搅得异人界天翻地覆,恶名昭著的魔头…无根生?!
方才与他激烈论道,撕开他心中迷障的…竟是那全性掌门?!
奔腾的黄河咆哮声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那平淡的三个字在耳中轰鸣。
他死死攥着那颗象征“变数”与“本真”的怪石...
....
静尘斋内,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灯花,噼啪轻响,将周圣从追忆中惊回。
他脸上的恍惚瞬间褪尽,他端起面前粗陶酒碗,碗中残余的酒,看也不看,仰头便倒进喉咙。
“啪!”
空碗被他重重顿在冰冷的石桌上,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迷离的追忆,而是沉甸甸的警告。
“无根生是‘魔’。”
周圣的声音斩钉截铁道。
“他行事乖张,无法无天,视人间规矩如草芥!搅得异人界鸡犬不宁,多少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又顿了一下,又有些无奈道。
“可他…亦是‘道’!”
最后两个字猛地拔高,言词中还带着点儿欣赏。
“他撕开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假面,把世人不敢想、不敢问、不敢面对的本真,硬生生扯出来,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让人看清,这天地间,除了那些画好的,让人按部就班的格子,还有奔流不息的黄河!还有自个儿长成模样的,独一无二的石头!”
“在不违反正邪之分的观点下,他这个人值得我交,我可以称呼他为我的朋友。”
在谷畸亭面前,周圣说的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