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王蔼 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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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

王蔼引起的骚动渐渐平息,人潮随着他涌向了圩场。

圩场入口,人声鼎沸。

竹竿撑起的棚子挨挨挤挤,摆满了刚从山里掏弄出的山货。

青翠的竹篾泛着凉气,新采的草药带着新鲜的土腥味,风干的野物在梁上晃晃悠悠。挑担的、背篓的、挎篮的,人流缓慢却持续地涌入。

米粉汤的滚烫鲜香混杂着牲畜的膻味,在狭窄的土路上空飘荡。

风天养没往人堆里扎。

他看中了圩场入口处一块斜斜支楞出来的半截土墙。

这地方扎眼,进出的人流都得从他眼皮子底下过。

他大喇喇地盘腿坐上去,闭上眼,两手摊开,掌心朝上虚搁在膝盖头。

那姿势,乍一看像集市口晒太阳等活计的闲汉,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惫赖劲儿。

几步外,谷畸亭抱着胳膊倚着拴马桩,眼神冷冷地扫着风天养。他看得清楚,风天养看似松散,周身的毛孔却在细微地张合,一丝丝极柔韧的炁流,悄无声息地散出来,融进了圩场喧嚣温热的空气里。

圩场口,几株野油菜花开得正盛,嫩黄一片。

几只最普通的菜粉蝶在花间懒洋洋地打着转。

风天养散出的炁丝像有了灵性,又轻又韧,不着痕迹地拂过它们薄薄的翅膀。

那几只白蝶飞行的轨迹猛地一变,不再散漫,飘飘忽忽地被某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朝闭目盘坐的风天养聚拢过去。

起初两三只,接着四五只。

白蝶绕着风天养飞舞,翅膀扇动带起细碎的风,搅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头发。圩场口几个眼尖的婆娘先停下脚步,指着这边叽叽咕咕。更多人被吸引,目光从货摊挪开,好奇地投注过来。

风天养依旧闭着眼,嘴角却极淡地向上勾了一下。

搁在膝头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像琴师拨弄无形的琴弦。

那几只白蝶的飞舞轨迹骤然变得清晰有序!

它们首尾相衔,上下翻飞,竟在半空拉出几道短暂分明的白色轨迹。

轨迹勾连交错,眨眼间,一个由飞舞白蝶组成的、笔画清晰的“福”字,悬在了风天养头顶三尺高的地方!

“老天爷!快看呐!”

“蝶仙!蝶仙显灵了!”

“娘!蝴蝶在写字!”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

孩童兴奋的尖叫声瞬间压过了圩场原本的喧闹。

无数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空中那个由活生生的白蝶构成的“福”字。

挤在前面的老汉,布满皱纹的脸激动得通红。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靛蓝土布褂子的老者,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后生,抢前两步,死死盯着风天养和重新散开的白蝶,嘴唇哆嗦着,嘶哑地喊出来:“引蝶术!祖宗传下的引蝶通灵术!早就……早就没人会了!神了!真神了!”

人群的骚动和老者的惊呼,如同滚油泼进了水,让圩场入口瞬间沸腾。

鼎沸的人声浪涛般涌向稍远处的望江楼。

说是“楼”,不过是间倚着江边陡坡搭的二层竹棚子,顶上铺着厚茅草。

二楼临江的窗边,王蔼捏着个青花小酒盅,慢条斯理地抿着本地土酿的米酒。

他眼皮耷拉着,面前摆着刚端上桌、炸得金黄酥脆的溪鱼仔,一筷子没动。

他带来的三个护卫,两个守着楼梯口,两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他身后。

楼下骤然拔高的声浪猛地冲了上来。

“蝶仙”、“神技”、“傩戏”几个词清晰地钻进耳朵。

王蔼捏着酒盅的手停住了。

那双被肥肉挤得细小的眼睛倏地抬起,精光一闪,望向圩场入口骚动的中心。

隔着几十步远和攒动的人头,他一下子锁定了土墙上盘坐的风天养,以及那几只尚未完全飞散,还在他身周盘旋的白蝶。

王蔼嘴角那点装出来的闲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猎人发现目标般的专注和贪婪。

他放下酒盅,淡淡道。

“引灵化形……”

声音轻得像呵气,嘴角却慢慢咧开,露出一排结白的牙齿,“呵,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他站起身,一身锦缎长衫在这简陋的竹楼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随手整了整衣袖,脸上瞬间又堆起了那副惯常的和煦笑容,仿佛刚才眼底的精光从未出现过。

“走,瞧瞧去。”

王蔼在前,三名护卫紧随其后,排开挡路的人群。

护卫们的手臂看似不经意地隔开路人,力道却拿捏得极准。

人被拉开,却没有一个人摔在地上。

风天养从土墙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朝四周还在惊叹的村民咧嘴拱手。

“献丑献丑!祖传混饭吃的小把戏,逗大家一乐!”

他眼角余光早瞄见了那团移动的肉肉的“富贵云霞”,心里直呼上钩了,脸上笑得愈发灿烂了。

王蔼分开人群,笑容满面地走到风天养跟前,斯文地拱手作揖,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掺着惊叹和热络。

“兄台好手段!这‘引灵化形’的妙术,驱使生灵如臂使指,精微奥妙,令晚生叹为观止,在下王蔼,从北方游学至此。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可是此地道友?”

他一口点破“引灵化形”的根底,表面是夸赞,实则亮出了自己的斤两。

风天养脸上却堆满受宠若惊的惶恐,连连摆手:“哎哟哟,当不起!王少爷折煞小人了!小的风天养,就是个走山串寨混饭吃的,会点糊弄人的障眼法,哪敢称‘道友’!瞎玩,瞎玩!”

他姿态放得极低,眼神却像滑溜的泥鳅,飞快扫过王蔼腰带上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又瞟过护卫腰间鲨鱼皮鞘的腰刀,心头一阵痒意。

“风兄过谦了!”王蔼仿佛没瞧见风天养的小动作,笑容更热切,上前一步显得亲昵,“此等妙术,非天赋异禀、家学渊源者不可得!想那上古大巫,呼风唤雨,驱神役鬼,号令百兽,怕也不过如此气象吧?”

他把风天养的野路子把戏直接捧到上古巫觋的高度,话头引向“古巫”、“秘力”。

风天养心里门儿清,知道这胖子在设套,脸上配合地露出几分被搔到痒处的得意,搓着手嘿嘿干笑道。

“王少爷太抬举了!咱这点微末伎俩,给老祖宗提鞋都不配!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上点神秘,“这山里头,老辈人传下来的稀奇古怪事儿,倒真听过不少!”

王蔼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小眼睛里的精光几乎要溢出来。

他热情地一把揽住风天养肩膀,亲昵得如同多年老友,富贵人身上那股淡雅的檀香混着酒气钻进风天养鼻子里。

“风兄~相请不如偶遇!小弟今日做东,就在这望江楼,请风兄小酌几杯,好好聊聊这山野奇闻,也让小弟开开眼界!那一位是你朋友?也请同来吧。”

他后半句陡然拔高,目光越过风天养肩膀,投向一直倚在拴马桩上,仿佛置身事外的谷畸亭身上。

谷畸亭只得拱手一笑,算是礼貌性回礼。

望江楼二楼临窗的竹桌旁,气氛微妙。

桌上杯盘罗列,摆着店家倾尽所能的硬菜。

漓江最凶猛的剑骨鱼清蒸,鱼皮覆着厚厚一层晶莹胶质;灵川做法炖得酥烂浓香的狗肉锅子咕嘟冒泡;荔浦大芋头与五花肉层层相叠、酱红油亮的扣肉;几碟油亮的山珍野菌。粗瓷碗里盛着本地陈年的三花酒,酒香浓烈扑鼻。

王蔼亲自执起粗陶酒壶,姿态优雅地为风天养面前的空碗斟满,琥珀色的酒液激荡起浓香。

“风兄,请!”

“这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就点山野风味薄酒,风兄莫嫌弃。适才那手‘引灵化形’,实在令小弟心折!风兄有此手段,想必对天地间飘渺灵性,感悟尤深吧?”

他再次把话题精准地绕回“灵”字上。

谷畸亭坐在风天养下首,自顾自夹了一筷子清蒸剑骨鱼腮边最肥美的胶质,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细嚼,眼皮半垂,对王蔼的殷勤视若无睹。

风天养端起酒碗,咕咚就是一大口,烈酒入喉辣得他龇牙咧嘴,脸上腾起两团红晕,显出几分豪气又土气的模样。

“王少客气!咱就是瞎琢磨!这灵不灵的,看不见摸不着,老辈人说,山有山灵,水有水精,石头年头久了都能成精,讲究个缘分。”

“正是此理!”

王蔼拊掌,小眼睛闪动,身体微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家父曾言,莽莽西南十万大山深处,藏着一份上古遗泽,关乎一门通天彻地的秘术,名唤‘服灵’…”

他紧盯着风天养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风兄博闻广识,走南闯北,可曾…听闻过些许端倪?”

“服灵?”

风天养猛地放下酒碗,碗底磕在竹桌上发出轻响。

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更浓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酒劲上头急于分享的兴奋,声音也大了起来,引得邻桌侧目,“听过!当然听过!王少你算问对人了!”

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跳,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王蔼脸上。

“就前年!在龙脊寨,听一个快入土的老鬼师喝醉了吹牛,说那龙脊山最深处,有一口‘万灵血池’!咕嘟咕嘟冒泡,血红的。跳进去!对,直接跳进去泡着!”他手舞足蹈,表情夸张,“老鬼师说,跳进去熬得住,就能把池子里千万年的精怪灵气一股脑儿融进自个儿身子里。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跟神仙似的!”

他描述得血腥荒诞,目光却死死盯着王蔼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王蔼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但底下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些许。

眼底的贪婪和探究如同暗流,在风天养描绘“万灵血池”时汹涌翻滚,又迅速被压下。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粗瓷酒碗边缘。

风天养看在眼里,心头冷笑,面上却更显亲热,凑近王蔼,压着嗓子说道。

“不过王少,咱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跟‘灵’打交道,甭管山灵水灵还是血池里的凶东西,嘿,都得讲究个‘哄’~”

他挤眉弄眼,“得像哄自家新媳妇儿似的,得顺着毛捋,得用心!硬来?霸王硬上弓?”他嗤笑摇头,脸上带着后怕,“那是找死!老鬼师说过,早年就有不信邪的愣头青,仗着血气旺,想硬吞山魈的精魄,结果咋样?嘿!当场被反噬,三魂七魄冲得稀碎!身子还在那儿抽抽,眼珠子都绿了,张嘴就是山魈的腔调!邪乎!这就跟咱这儿传的‘傩面’一样,戴不好,心不诚,压不住,面具里的‘傩神’分分钟就借了你的身子,把你自个儿给挤没了!渣都不剩!”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像冰水浇头,浇熄了王蔼眼底的热意。

他白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裂了缝。

风天养描述的“反噬”、“借身”,与他家族秘卷里那些透着血腥气的模糊记载隐隐重合。

桌下的胖手,攥紧了锦袍下摆。

王蔼心绪翻腾,眼看就要开口追问龙脊山和老鬼师的下落。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突然冒了出来。

声音来自谷畸亭手中那双不起眼的竹筷。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鱼肉,两根筷子并在一起,敲在面前盛着半碗鱼汤的粗陶碗沿上。

那一下敲击,力道诡异。

粗陶碗的碗沿崩开细微裂纹。

浑浊的鱼汤剧烈震荡。

一股无形的震荡波猛地扩散开。

嗡!

桌上所有碗碟杯盘,齐齐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

酒液、汤汁,激荡起细密涟漪。

王蔼面前那碗刚被风天养唾沫星子洗礼过的三花酒,泼溅出几滴,落在他华贵锦缎袖口,晕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满桌杯盘震荡的余音里,谷畸亭眼皮都没抬。

他盯着自己碗里戳烂的鱼胶,声音平平地吐出三个字来。

“菜凉了,腥。”

王蔼脸上强撑的和煦笑容彻底僵死,像戴了副拙劣面具。

袖口冰冷的酒渍贴着手腕,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烧得他脸颊肌肉抽动。

眼底强行压下的阴鸷暴戾翻涌起来,几乎要冲破那层虚伪的皮。

他身后三名护卫,气息骤然变得冰冷锐利起来。

离王蔼最近的那个护卫,按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手,刀鞘里的簧片发出一声清晰的绷紧声。

锵!

这声绷簧轻响,让紧绷的气氛几乎炸开。

风天养浑身一激灵,酒意吓飞了大半,后背汗毛倒竖。

他反应快得惊人,脸上瞬间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笑,抄起筷子就往王蔼碗里戳。

“对对对!谷兄说得对!鱼凉了腥得没法入口!王少,您快尝尝,热乎的!鲜!您动筷,动筷...”

他筷子舞得像风车,硬是把王蔼的碗堆成了一座油腻的小山,想用食物堵住可能爆发的杀机。

谷畸亭仿佛没感受到面前杀气一样。

他慢悠悠夹起一块沾酱汁的芋头,送进嘴里细嚼,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能气死人。

王蔼胸口起伏慢慢平复,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他低头看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油腻的狗肉、酱色的扣肉、雪白的鱼胶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他脸上僵死的假笑重新涂抹上去,只是底色更冷,眼神深处那点寒光,像淬了毒的冰碴子。

他拿起筷子,动作缓慢优雅,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筷子尖在那堆油腻食物上虚虚一点,声音恢复刻意的温和,却透着粘腻的凉意:“谷兄说得是。美食当前,凉了确是大煞风景。”

他抬眼,目光掠过风天养强笑的脸,最终落在谷畸亭毫无波澜的侧脸上,嘴角弧度加深,毫无暖意,“今日能与风兄、谷兄同席,畅谈山野秘闻,着实是…不虚此行。这‘服灵’之道,博大精深,看来还需…从长计议。两位慢用。”

风天养只觉得那眼神像湿冷的毒蛇顺着脊梁骨爬。

他干笑着,嘴里胡乱应承“王少客气”、“一定一定”,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衫。

谷畸亭咽下芋头,放下筷子,发出轻微的搁置声。

他抬眼,第一次正眼看向王蔼。

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映出王蔼强压怒火的胖脸,和他身后护卫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的手。

“饱了。”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带着终结的意味。

说完,直接起身,竹凳子腿在楼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看也不看王蔼瞬间阴沉的脸色,转身就朝楼下走,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风天养如蒙大赦,火烧屁股般跟着弹起来,对王蔼胡乱一拱手:“王少您慢用!慢用!我们…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人已追着谷畸亭的背影,踉跄着冲下摇摇晃晃的竹楼梯,活像背后有鬼追似的。

望江楼二楼临窗的桌旁,只剩王蔼和他身后三尊煞气凛然的护卫。

王蔼脸上的假笑一点点剥落,只剩下森然冰冷。

他盯着谷畸亭和风天养消失的楼梯口,对身后说道。

“去..”

“查清楚,那个姓谷的…什么来路。还有,龙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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