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潜龙入渊（1 / 1）
姬暝月端坐案前，墨色深衣几乎融进案后浓重的阴影，唯有一截皓腕从宽袖中探出，搭在素白如雪的定窑茶荷边缘。
指尖沾着几粒墨玉般的陈年好茶，衬得冰肌愈发胜雪。
她的姿态，依旧是姬无妄熟悉的模样，背脊挺直如孤峰青竹，沉静得如同凝固的时光本身。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比洞壁的玄冰更幽邃几分。
姬无妄已经回到帝京城，他要离开这个世界，自然要与二姐道别，还有他的女人们。
红泥小炉幽蓝的炭火，只余几点暗红余烬。
姬暝月并未添炭，只取过案边那只素银水匜。
匜中盛着取自帝京后山万年不冻的寒潭活水。
素手执匜，皓腕悬空，一线清泉自细长的匜嘴无声泻下，精准注入炉上那只素面银壶。
水线如冰弦，在昏暗中闪着泠泠微光，无半滴溅落。
那水声也奇特，非是哗啦，而是如同碎冰相叩的“琤琮”，瞬间压下洞府深处玄冰自然嗡鸣的回响。
银壶受水，幽蓝的炭烬仿佛被这极致的寒冽唤醒，猛地蹿起几星金红，却又迅速黯淡下去，只余壶底传来压抑的“嘶嘶”轻吟。
水汽尚未升腾，阁内已弥漫开一股奇异的冷冽湿意，混合着紫檀木沉厚的暗香与茶叶的陈韵。
洞口的微光被一道身影遮蔽。
姬无妄就坐在姬暝月的对面，仔细看着她那完美的俏脸。
两人之间，隔着袅袅升腾的寒潭水汽，隔着紫檀茶案。
姬暝月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始终都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
姬暝月并未抬眸，目光依旧落于银壶微凸的壶腹，仿佛能穿透金属，直视内里寒水将沸未沸的微妙涌动。
她指尖拈起茶则，动作轻缓如拈花，将墨玉般的茶块倾入早已温透的月白建盏。
茶块撞击盏壁，发出沉闷而孤绝的轻响，如同石子坠入深井。
水沸了！
没有喧嚣的鼓噪，只有壶盖边缘骤然喷出的一缕极白的雾气，笔直如剑，无声刺破洞府的昏暗与沉寂。
她执壶的手稳如磐石，壶身倾斜，一道滚烫的水柱如熔银泻落，精准地冲击在盏心茶块之上。
“嗤——”
一声极清晰的裂帛之音在盏中炸开！
墨玉般的茶块在沸水的猛烈冲击下骤然翻腾。
一股被岁月深锁的沉厚木香，裹挟着山野的野性轰然爆发。
那香气霸道而沧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蛮荒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甚至压过了紫檀的沉厚，冰冷而暴烈地钻入鼻端，直抵肺腑。
姬无妄的目光，落在那色泽由清透迅速转为浓稠酱色的茶汤上，又缓缓移至姬暝月低垂的眼睫。
那睫毛浓密纤长，如同栖息在冰面上的蝶翼，纹丝不动。
水注停歇！
银壶被轻轻搁回炉上，壶底接触微温的炉面，发出“嗒”一声轻响。
姬暝月执起那枚薄如蝉翼的竹茶拨，探入那浓稠如墨的茶汤中。
她的动作不再疾徐有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与耐心。
深褐色的茶汤在她指尖的拨弄下，旋转出一个个深邃的旋涡，表面逐渐归于一种死寂般的平滑，倒映着她低垂眼眸中，那片比夜更沉的墨色。
浓稠的茶汤终于彻底平息，再无一丝波澜，静卧在月白建盏中，如同一块凝固了千年时光的深色琥珀。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姬无妄面前。
盏底暗刻的莲纹在浓黑的茶汤下若隐若现。
“尝尝。”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宛如冰泉撞击石头，没有丝毫的起伏和波澜。
姬无妄并没有立刻去碰那茶盏，他的目光直直地穿透那盘旋曲折的茶烟，最终落在姬暝月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庞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静谧。
“二姐，我要走了。”
姬无妄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一样，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激起一圈圈清晰可见的涟漪。
拨弄茶汤的竹茶拨，在空中极其细微地停滞了万分之一刹那，随即又恢复了那稳定到令人心悸的轨迹，继续将最后一点浮沫压入盏底深渊。
“嗯！感觉到了！”
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挽留，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仿佛他陈述的，不过是窗外又落了一场雪般寻常。
“这次要去的地方很远。”
姬无妄的目光扫过她依旧悬于茶汤之上，那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指尖，“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姬暝月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睫。
那双眸子，并非姬无妄预想中的震惊，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担忧。
“你已经知晓入口位置？”
她的指尖终于离开了茶盏，竹茶拨轻轻搁在茶荷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妖后知晓，我和她一同前去，她有一些凤凰血脉，已经涅槃复活。”
姬无妄端起面前的茶盏，指腹感受着那温热的瓷壁，目光却依旧锁着姬暝月。
“是么？”
姬暝月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
她终于正视他，表情平静，“这个世界对你而言，已经变得无趣了是么？你需要新的挑战？”
姬无妄没有反驳，只是将茶盏送至唇边。
浓稠的茶叶带着近乎腐朽的陈郁滑入喉中，带来一种奇异的沉重感。
那滋味霸道地占据所有感官，直接灌入他的神魂。
“二姐这次煮的茶，味道更重些。”
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
姬暝月没有回应他关于茶的评论。
她提起银壶，为自己也注入一盏浓黑如墨的茶汤。
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
“此去，若再无归途，又当如何？”
她的声音透过袅袅茶烟传来，依旧平静，却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不会！”
姬无妄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整个世界，“我一定会回来，并且带回长生之法，二姐等我！”
“也好！”
姬暝月端起自己的茶盏，并未饮，只是任由那温热的茶汽氤氲了她清冷的眉眼。
“此界对你，终究是浅滩，潜龙...终须入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那英俊又深沉的脸上，“你记得一定要回来！我在等你！”
最后四个字，轻若叹息，却重如万钧！
房间内，死寂无声！
唯有茶烟如篆，在他们之间无声缭绕，最终消散于冰冷的空气里。
那浓黑茶汤倒映着彼此模糊的身影，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时光长河。
姬无妄沉默着！
他放下空盏，缓缓站起身，白袍拂过冰冷的紫檀案几边缘，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寒气。
“茶，很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空了的月白建盏，又深深看了一眼案后依旧端坐如冰雕的墨色身影。“保重，二姐，我一定会回来！”
没有更多的言语，姬无妄打算离开。
“过来！”
姬暝月突然开口，声音清脆而坚定，仿佛曾经那个强势的二姐，在命令三弟。
姬无妄听到这声呼唤，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姬暝月面前。
他步伐稳健，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他早已料到姬暝月会叫他过来。
姬暝月看到姬无妄走到自己面前，缓缓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的起身而静止。
姬暝月站起身来后，没有丝毫停顿，她迅速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姬无妄。
这一抱，她用尽全力，似乎想要将姬无妄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姬无妄微微一笑，也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了二姐。
搂着二姐的小蛮腰，姬无妄这次没有调侃，只是安静抱着。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拥抱终会有结束的时候，姬无妄已经离开。
姬暝月依旧端坐，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茶盏上。
茶烟袅袅，模糊了她清冷的容颜。
直到那白袍身影彻底消失，直到洞府内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被寒寂彻底吞噬，她才缓缓伸出手指，指尖蘸了一点微凉的茶汤。
指尖冰凉！
她将那点茶汤，轻轻点在案上那枚薄如蝉翼的竹茶拨中心。
茶汤迅速凝结，化作一点如同凝固血珠般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