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失而复得(1 / 1)
寒潭的水汽氤氲升腾,带着刺骨的凉意,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潭边的一切。司马南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痛感尚未完全褪去,指尖那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已渐渐平息,只留下些许麻木。她俯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将瘫软如泥、几乎失去支撑的远凡拉起来,像拎起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空洞死寂,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凝,如同潭底沉积的顽石:“坐稳了。静心,不是让你分神乱动。再有一次,便不是跌一跤这般简单。”那话语中蕴含的冷意,比潭水更甚。
远凡抽噎着,小脸煞白,泪水混着泥土糊了一脸,听到这声音,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立刻用力点头,小手死死抓住身下湿冷的草皮,指节泛白,再不敢有丝毫异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其他孩子也噤若寒蝉,纷纷重新挺直脊背坐好,比之前更加专注地闭目调息,努力平复刚才那惊心动魄一幕带来的惊吓,小小的胸膛起伏不定,竭力模仿着师长们教导的吐纳节奏。
司马南重新站直,挺直了那曾因巨大悲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剑,再次凝神望向那深碧如墨、深不见底的潭水。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灰蒙蒙、铅块般沉重的天空和远处山峦模糊而压抑的轮廓,她的影子在其中摇曳不定——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眉宇间刻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痕迹,仿佛被无形刀锋反复划过的旧伤,每一次凝望都触目惊心。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刚才那电光火石般的本能守护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来,不再涣散飘忽如风中残烛,而是凝聚成一种坚硬如铁、不容撼动的决心,冰冷而锐利。
潭水依旧冰冷刺骨,寒意透过鞋底直往上钻,无法冲刷掉那刻骨铭心、日夜噬咬的记忆和痛楚,却仿佛濯洗了蒙在心镜上的一层厚重尘埃与灰烬,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此刻肩头的千钧重量——祭坛那吞噬一切的魔焰吞噬了过往所有的欢笑与温存,将那一切化为齑粉与焦土,但那炽热灼人的余烬下,在这万籁俱寂的寒潭之畔,尚有需要她守护的生者,那些懵懂无辜、瑟瑟发抖的生命,如同风中即将被摧折的幼苗,脆弱得令人心碎。师叔叶虚在灵堂前那沉重的话语,如洪钟大吕般在耳畔反复回荡,在此刻陡然有了新的、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分量,压得她胸腔微窒,却又带来一丝奇异的、久违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安稳。
逝者已矣,生者当继其志。这句话不再是空洞苍白的慰藉与口号,而是如同滚烫的烙印,带着血肉焦糊的气息,深深铭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誓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沉浸在无边悲痛、被悔恨淹没的“南儿”,那个被泪水浸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女;更是此刻立于冰冷水畔,必须为身后这些懵懂幼苗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摇摇欲坠天空的“师兄”,一肩挑起冥天师兄那骤然中断、未竟的沉重使命。山风依旧凛冽如刀,呼啸着拂过沉寂的潭面,带起细微的涟漪,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去,倒影中那孤高的身影也随之晃动,却不再显得那么摇摇欲坠,反而透出一种历经烈火淬炼、狂风摧折后的沉稳与孤绝。司马南挺直了脊背,如同潭边那虬枝盘曲、饱经风霜的老梅,纵使伤痕累累,枝干焦黑,亦要在苦寒之境中,立定根基,将坚韧的根系深深扎入冰冷的冻土与坚岩。她静静地、几乎凝固般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而珍贵的静谧,呼吸轻缓悠长,目光穿透清澈却幽深的水面,仿佛要望进那潭底沉淀的岁月与黑暗深处,那里埋葬着往昔的誓言与血泪,她从中艰难地汲取支撑自己继续前行的力量,一丝一缕,汇聚成坚韧不屈、缠绕灵魂的藤蔓。
就在此时,平静如死的水面,忽然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多了一个倒影。那熟悉的轮廓、那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绝望梦境中的眉眼……这不是她心心念念、以为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冥天又是谁?司马南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随即又剧烈跳动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膛,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骤然沸腾。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怀疑自己是否悲伤过度见了鬼,或是这诡异寒潭施了幻术,让无尽的思念与绝望化作了噬心蚀骨的虚妄倒影。
“怎么,看到我活着……你很惊讶?”冥天的声音,低沉而熟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疲惫笑意,竟真真切切地从她头顶上方传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司马南浑身剧震,一个踉跄,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脚下一滑,几颗碎石被踢动,骨碌碌滚入静心池中,溅起小小的、冰冷的水花,潭水的寒气几乎触到了她的鞋尖。幸亏一只手臂及时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扶住了她纤细却因极度紧绷而僵硬的腰肢,那力道沉稳而有力,带着血肉之躯的温热与重量,传递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那手掌的触感温热而真实,隔着薄薄的、沾染寒露的衣料传来,带着鲜活的生命气息与晨曦的微光,像一团暖火烙在她冰凉的肌肤上,驱散了瞬间的麻木。司马南猛地抬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锁在冥天近在咫尺的脸上,不敢眨眼,生怕这幻象在下一瞬便如泡影般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在清冷稀薄的晨光下显得格外虚弱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却无损其清俊的轮廓,反而更添一分惊心动魄的俊逸与真实。但那双眼睛,那双惯常带着三分刻薄、七分惫懒,深处却总藏着不易察觉暖意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惊魂未定、苍白如鬼的倒影,瞳孔中闪烁的微光如同寒夜中未曾熄灭的星辰,带着劫后余生的微芒。没有虚幻的雾气缭绕,没有吞噬一切的魔焰燃烧,就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与真实呼吸的冥天!
“师兄……你……”司马南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撕裂般的沙哑。她下意识地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冥天扶在她腰间的手臂,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心魔作祟,不是寒潭倒映的虚幻泡影,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巨大的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连日来积压的悲恸、绝望、沉重的自责,以及方才那瞬间爆发的守护本能,此刻全都搅成一团滚烫的乱麻,堵得她胸口发闷,喉头发紧,几乎喘不过气,只能死死地抓住这唯一的、失而复得的“真实”,如同抓住悬崖边的救命绳索。
潭边的几个小童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被无形的法术定住。远凡忘了抽噎,张着小嘴,傻傻地看着突然如天神般降临、死而复生的冥天,泪珠挂在腮边都忘了擦。远尘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巨大的、足以颠覆认知的疑惑与震惊,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远嗔和远痴更是直接呆若木鸡,连眼睛都忘了眨,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
冥天似乎被司马南抓得有些吃痛,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熟悉的、带着点玩味又难掩深深疲惫的笑容,声音干涩:“啧,下手这么狠?看来是真想把我彻底送走?”他的目光越过司马南颤抖不止的肩头,扫了一眼潭边那几个石化般、惊魂未定的小小身影,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违的温和,“都傻站着做什么?叫声师兄来听听?”那语气,带着劫后重逢的沙哑,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冥天师兄!”远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几乎是尖叫着喊了出来,打破了潭边的死寂。其他几个孩子如梦初醒,也纷纷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惊喜万分地、跌跌撞撞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叫着“师兄”。
孩子们的簇拥和那一声声清脆、带着哭腔的呼喊,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司马南周身那层强行冻结的冰层。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积蓄已久的潮水,猛地冲垮了她强行构筑的所有理智堤坝与压抑的伪装。她再也抑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眼中强忍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冥天扶在她腰间那沾染风尘与血迹的衣袖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滚烫的湿痕。她猛地松开抓着他手臂的手,却转而死死攥紧了他胸前早已被旅途风霜、烟尘与可能的战火浸染得破旧不堪的衣襟,仿佛溺水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布料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她哽咽着,反复低喃,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战栗和不敢置信的狂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从灵魂的裂缝中挤压出来,饱含着血泪与无尽的煎熬,“我看到……祭坛……魔焰……我以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语无伦次,后面的话被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彻底淹没。她将脸深深埋进冥天带着尘沙、汗味与淡淡血腥气的肩窝,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伤、恐惧、孤独和此刻汹涌澎湃的、几乎将她撕裂的灭顶喜悦,化作无声却撕心裂肺的恸哭,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渗透了他单薄的衣襟。那哭声沉闷而压抑,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却比任何嚎啕都更能撕裂人心,仿佛要将五脏六腑、连同所有积压的痛苦、绝望与重负都倾泻出来,在这冰冷的潭边。
冥天脸上那点惯常的玩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疼痛的怜惜和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躯那无法自控的剧烈颤抖和肩头滚烫泪水的灼烧感,那灼热几乎烫伤了他的皮肤。手臂下意识地收拢,将她更紧地、更密实地圈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用自己的存在去填补她内心的巨大空洞。另一只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生涩的、久未使用的温柔,轻轻落在她因恸哭而不断颤抖、绷紧的背上,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如同安抚一个受尽世间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拥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尽情发泄那积压如山的情绪,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目光越过波光粼粼却依旧冰冷的潭面,投向远方苍茫起伏、如同巨大坟茔的山峦,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深深庆幸,有目睹同伴惨烈牺牲的沉痛烙印,更有此刻怀中人这撕心裂肺的依赖与脆弱所带来的、无比沉甸甸的责任与无限怜惜,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缚在此地。
晨光正好,澄澈如洗,穿透稀薄的水汽,将相拥的两人和周围几个喜极而泣、脸上犹带泪痕与尘土的小小身影,在清澈如镜的静心潭畔,拉出一道长长的、温暖的、充满生机的影子,投射在湿润的草地上。山风依旧轻柔,拂过终于不再死寂的水面,带起细微的涟漪,也悄悄吹散了空气中那凝结了许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死寂,仿佛为这片饱受创伤的天地,艰难地注入了一线久违的、微弱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