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背负(1 / 1)
司马南凝神倾听着师尊古墨垣一字一句地述说着剑宗那早已湮灭的过往,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内回荡,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岁月的沉重,敲打在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方寸之地——剥落的漆柱上裂痕纵横交错如蛛网般密布,蒙尘的供案积满了厚厚的灰烬,蛛网缠绕的梁椽在昏暗中随风摇曳,吱呀作响,窗外肆意蔓生的荒草在凄风中起伏不定,枯黄的叶片彼此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呜咽,更添几分凄凉。这死寂荒芜的景象与师尊口中那剑气冲霄、门庭若市、声威赫赫的鼎盛光景,简直是天壤之别,判若云泥。谁能想到,眼前这片被无情岁月和世人遗忘啃噬得只剩下嶙峋骨架的废墟,竟曾是威震一方、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宗祖庭?而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出口即毒舌、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嗤之以鼻,眉宇间凝结着万年不化寒霜的冥天师兄,他的血脉里,竟背负着如此惨烈沉重的宿命?父母双亡,宗门倾覆,尚在襁褓之中便孤悬于世间汹涌的恶意之上,他活下来的每一日,每一次呼吸,竟都是至亲以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的惨痛代价换来的喘息之机。
师尊古墨垣的声音虽低沉平缓,却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心上,将那染血的、令人窒息的岁月缓缓铺陈开来。司马南仿佛能穿透时光的尘埃,清晰看见那个血色浸染的黄昏,天边残阳如血,凄艳地映照着断壁残垣狰狞可怖的轮廓;看见师尊古墨垣和师叔叶虚尚显单薄青涩的背影,在废墟的阴影间拖出两道孤寂而冗长的影子,衣袂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猎猎作响;看见师尊怀中那个微弱啼哭、气息奄奄的婴孩,小脸苍白如纸,在血色的残光映照下,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看见那盏在呼啸寒风中倔强摇曳、灯焰如豆、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油灯,那微弱的光芒在断瓦残砾间苦苦挣扎跳跃,如同风中残烛。而支撑着这绝望一幕、维系着婴孩一线生机的,竟是两个半大少年近乎悲壮、以生命为祭的沉重誓言——守下去,至死方休。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司马南的喉头,堵得她呼吸都有些凝滞困难。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留下几道清晰深刻的月牙形红痕,几乎要渗出血来。过往只觉得这栖霞剑观清苦贫寒,冥天师兄性格孤僻古怪,说话刻薄毒舌,甚至偶尔还会在心中暗自抱怨师尊古墨垣的严苛不近人情。如今方知,这清苦贫寒是宗门倾覆后仅存的苟延残喘,那孤僻刻薄是血海深仇刻入骨髓、日夜灼烧的烙印,而师尊那近乎冷酷的严苛,恐怕是穷尽一生都在拼尽全力履行着当年那个以生命和灵魂为抵押的沉重承诺。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师尊古墨垣——那双深邃眼眸中沉淀着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沧桑——这哪里还是故事中那个在废墟上立下泣血之誓的坚毅少年郎?分明是一座被无情岁月和如山重担彻底压弯了脊梁的残碑,却依旧固执地、无声地矗立在这片埋葬了所有荣光与故人的土地之上。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栖霞山亘古不变的山风,穿过破败腐朽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如同亡魂的悲泣,风声中夹杂着尘埃的飞舞,在昏暗中如幽灵般盘旋游荡,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碎屑,打着旋儿。司马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冥天师兄常独自练剑的、同样荒芜冷寂的后山崖坪方向。她仿佛穿透了重重暮霭,看见那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的身影在暮色四合中挥动长剑,每一次剑锋凌厉地划过冰冷的空气,都带起一道刺骨的寒光,剑尖撕裂气流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是否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对那些迫使父亲被永久囚禁在无尽深渊之下的仇人的滔天恨意,又或是带着对早已烟消云散、魂归天外的母亲的锥心刻骨的思念?那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该是何等焚心蚀骨、日夜不休的痛苦,如同无底深渊般吞噬着他的灵魂?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再次深陷掌心,渗出血腥的刺痛,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一股混杂着强烈震撼、深重愧疚、以及难以名状的敬畏之情,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让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颤,如坠冰窟,骨髓都冻得阵阵发麻。这破败不堪的栖霞剑观,原来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穿堂而过的风,都浸透了如此沉重粘稠的血泪与悲怆,残垣断壁间仿佛无声地回荡着先辈们绝望而不甘的呐喊,在风中化作无数破碎的叹息。而她,一个懵懂无知、后知后觉的后进弟子,竟在无知无觉中,安稳地栖息在这片由先辈血肉和神魂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废墟之上,享受着虚假脆弱的宁静,却浑然不觉脚下每一寸土地都埋藏着多少血泪交织的往事,每一块斑驳的青石板都似在无声地低语着往昔的荣光与殇痛。
“师尊,”司马南的声音响起,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坚定,却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字句从齿间挤出时微微发涩,“弟子定当竭尽所能,勤勉修炼,誓要重振宗门昔日荣光!”
古墨垣尚未开口,只是微微颔首,眼神深邃如无星无月的暗夜,冥天却已轻描淡写地伸出手,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动作随意得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行啦,你别拖后腿就成,我可不愿次次替你挡刀。”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然而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师兄!”司马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恼这家伙总是不分场合、随心所欲地拆台。师尊还在跟前呢,就这般不留情面地戳穿她的稚嫩与无力,那戏谑轻佻的语调像细针般精准地刺入她的自尊。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点翻腾的恼意,目光重新投向古墨垣,只见师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仿佛沉静如镜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暮色中的古寺钟鼓,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南儿,你有此心,为师便知足了。但重振宗门,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话音未落,殿外风声骤然加剧,呜咽着卷起漫天尘埃,如游魂般在昏暗中盘旋飞舞,掠过那些剥落殆尽的漆柱,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仿佛在回应着这沉甸甸的誓言,风中裹挟的枯叶猛烈地拍打着腐朽的窗棂,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碎响。
冥天却似浑然不觉这骤然降临的肃穆氛围,他懒洋洋地倚靠在斑驳脱落的门框旁,指尖随意弹开一缕飘落的蛛丝,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戏谑道:“师尊说得对,你先把剑练稳了再说吧。别像上次那样,砍根树妖的枯枝都能摔个狗啃泥,害我差点弄洒半坛好不容易得来的好酒。”他那漫不经心、带着调侃的语气,像根又细又冷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司马南刚刚凝聚起的满腔豪情与决心,让她心头猛地一紧,指甲又不自觉地狠狠掐进掌心,细小的血珠悄然渗出。
司马南用力咬了咬下唇,倔强地挺直了纤弱的脊背,那股汹涌的酸涩与深重的愧疚瞬间在她胸中化为灼热滚烫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双颊滚烫。她仿佛听见了无数先辈无声的呐喊与悲鸣,在残垣断壁间幽幽回荡,每一缕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血泪的浓重腥气,扑面而来时令人窒息。她暗自发誓,定要从这片埋葬荣光的废墟中挣扎爬起,一步一印,踏碎这无边无际的荒芜与死寂,哪怕前路荆棘遍布,鲜血淋漓。冥天见状,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带着惯有的不以为然,转身便朝后山那冷寂的崖坪走去,那孑然孤高的身影在沉沉的暮色中渐行渐远,腰间的剑鞘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金石相击般清脆而冰冷的脆响,像是对这沉重宿命最锋利、最无情的嘲弄,脚步声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拖出细碎而悠长的余音。
司马南凝视着师兄因重伤未愈而步履轻浮、摇摇欲坠的身影,那宽大的袍角在萧瑟的风中翻飞如折翼的鸟,心中涌起一股沉甸甸、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责任感,默默在心底补充道:“我也一定会守护好师兄!”那无声的誓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底深处烙下印记,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殿内的阴影随着夕阳的彻底沉落而愈发浓重粘稠,几乎要将那些残破的轮廓完全吞噬殆尽。古墨垣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司马南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那细微的血腥气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清冷的空气里。他并未再言语,只是那深潭般古井无波的眼底,在司马南那句无声的誓言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某种沉甸甸、压抑已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的角落。
殿外,风穿过荒草和断壁的呜咽声依旧连绵不绝,却似乎隐隐夹杂着从后山崖坪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又断续的、带着某种破碎感的剑鸣——那是冥天在浓重的暮色与深入骨髓的伤痛中,以近乎自虐的、榨取最后一丝力气的方式挥出的剑,每一击都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倔强,如同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在无声地、绝望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倾轧与恶意。司马南凝神倾听着那若有似无、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剑鸣,心口像是被那无形的、冰冷的剑锋反复穿刺,每一次都带起更深切的酸楚与随之倍增的决然。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挺直了脊梁,仿佛要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替那远去的、背负着千钧重担的背影分担一丝微不足道的重量。
古墨垣将这一切细微的动静、那无声的决心与沉重的关切都清晰地收入眼底,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供案上那厚厚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积尘,以及积尘之下隐约可见的古老而神秘的宗纹,脸上依旧是一片沉寂如水的疲惫,只是那紧抿的、刻着风霜的唇角,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几乎难以被任何目光捕捉到的、极其轻微的弧度,如同最深沉黑暗中悄然凝结的露珠,转瞬即逝,不留痕迹。昏暗中,唯有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攀上残破的窗棂,在满室飞舞的尘埃中凝成一线微弱而执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