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菊苗煎与牡丹熘鱼(八)(1 / 1)
南城外的玉津园,荼蘼海棠偕春醉,翠竹森森映碧水。
竹林边,沈惟清宽衣大袍,正坐于岸边白石上钓鱼,却不觉间看向皇城的方向。
他自己都不甚理解,为何会遣了安拂风前去食店,还找了菊苗煎这样拙劣的借口。
明明他没打算娶她,她邀韩平北吃顿饭又如何?别说大庭广众下不会有什么,便是有什么,又与他何干?
沈惟清不远处,寿王一身明蓝锦衣,半靠在一块山石上,正急匆匆提起钓杆,却提了个空,倒是鱼钩上的饵物已被咬得不见影。
“这到底是谁在钓谁呢?”
寿王摇头笑笑,好脾气地自己动手,拿饵物往鱼钩上钩着。
他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约摸二十四五岁,生得俊秀高华,眉眼带笑,看着甚是温和。
钩好饵物,寿王正要甩下鱼钩时,那边一圈圈涟漪泛开,沈惟清的鱼线直直沉了下去,忙催道:“惟清,鱼上钩了!在想什么呢?快拉上来!”
沈惟清回过神,忙起钩时,果然钓上一条极大的鲫鱼。
寿王喜道:“这么大一条,用来斫鲙是极好的。来人,传厨子!”
本朝传承了前朝喜吃鱼生的习惯,考究者甚至会在垂钓时带上自家厨子或厨娘,当场剖洗,快刀批作鱼片,蘸以橙齑食用。寿王难得邀到好友一同垂钓,早就想好吃法,便也带了厨子随行。
沈惟清垂头瞧着木桶里大大小小的鱼,默然想着,阿榆那小娘子确实又狡猾,又聪慧,厨艺又极有天分,若将这桶鱼拎回去,不知会想出多少种的做法来。
寿王满意地看着厨子挑走三条最大的做鱼鲙,转头看向沈惟清,“惟清,在想什么呢?怎么心不在焉的?”
沈惟清顿了下,说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多心,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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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清傍晚回到府中,终于确定,他并没有多心,他的直觉一如既往地准确。
他所居住的三端院里,自来精心看护的十余株牡丹,一株不漏,全给薅成了秃子,连花苞都没剩一朵。
沈惟清手有些抖,端起茶碗又放下。他紧按着茶盏,叫来卢笋,不惊不怒地询问。
“外面的牡丹怎么回事?”
卢笋答得很快:“安七娘子说,这些花快谢了,怕碍了郎君的眼,故让我等帮忙,将花朵尽数采了。”
沈惟清快要气笑了,“你们一起帮忙采的花?”
卢笋道:“那是自然!郎君志大才高,行事务求完美,怎能容得那些瑕疵花朵存在?我等自当善体主人之意,早早将其剔除。郎君你看,如今枝叶一片葱翠,是不是格外生机勃勃?”
沈惟清看着他天真的小厮,忍了又忍,淡声吩咐去唤安拂风。
卢笋说不出这些话,他一听便知这是被安拂风忽悠了。
可安拂风无缘无故的,怎会想到摘他的牡丹花?
沈惟清忽然想起,先前他试图激秦小娘子主动推却婚事时,他们经过了他的院子,经过了这些盛开的牡丹花。当时,他曾停下脚步,吩咐花农除掉院里刚长出的草,给正当盛放的牡丹追一次肥。
秦小娘子清楚他看重这些牡丹,大概也清楚,她见不到韩知院,是因为他在暗中阻拦。
他这是遭了她的报复?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
安拂风赶来,倒也老实,见面便道:“郎君,我瞧着你这院里的花快谢了,赶紧替你收拾了下。你看现在是不是清爽多了?”
沈惟清握着拳咳了一声,慢慢道:“快谢了?至少还能再开半个月吧?”
安拂风道:“但郎君高洁,焉能让那些残花污了郎君的眼?还不如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沈惟清冷冷睨她,“说人话。”
安拂风暗骂韩平北不讲义气,这时候竟不出现。踌躇了下,她只得照实道:“秦小娘子能用牡丹花做菜,甚是味美。我看这些花放着也白放着,不如摘了给她,做成蜜饯,或制成干花泡茶,都比在这里碍了郎君的眼强。”
沈惟清总算弄清了原因,慢慢放松捏着茶盏的手,说道:“也好。你就亲自送过去,然后留在那里吧!”
安拂风困惑,“留在那里?什么意思?”
“秦小娘子当日说,不要婚约,只求真相。但她所求,绝不会如此简单。”
“你不信?”
“我不信。”
安拂风忽然间有了恼意,“你凭什么不信?因为她家世不如你,才情不如你,只是个小厨娘?”
沈惟清道:“都不是。”
他本无意继续说下去,但安拂风不依不饶地盯着他,大有得不到答案绝不善罢甘休之势。
沈惟清无奈,只得道:“因为,你所看到的小娘子,只是她想让你看到的小娘子。”
安拂风懵了,“这什么你看到我看到的?你绕口令呢?”
沈惟清道:“若你真听不懂,那就连去她店里当跑堂的资格都没有。记住,秦小娘子绝非善茬。”
安拂风道:“废话,即便是个泥捏的,遇到这样的灭门大祸,也该有几分性子。”
那样被生活逼出来的性子,不仅不惹人厌,还让人敬佩和怜惜。
沈惟清略一沉吟,笑道:“不然,咱们再来打个赌。”
安拂风立时警惕,“不比武了!你别想再挖坑给我跳!”
沈惟清道:“不比武,比眼力。如果秦小娘子真是你所说的那般简单,我们先前赌约一笔勾消,你恢复自由身。”
莫名丢了两年自由身,还得被人呼来喝去,安拂风对于那桩赌约早已深恶痛绝,闻言顿时眼睛亮了:“真的?”
沈惟清道:“如若不信,可以请我祖父做证。”
“那倒不用。”
若她赢了,还怕沈惟清强留她听命不成?
安拂风虽对秦小娘子的人品颇有信心,但眼看沈惟清微挑的眉眼,却又有些忐忑,说道:“那万一……我是说万一,阿榆真的别有居心,我输了,你又想我怎样?”
沈惟清笑了笑:“你不用怎样,以后就留在秦小娘子身边,跟着她开食店吧!”
安拂风给他坑怕了,正仔细权衡其中厉害时,只闻沈惟清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留在她身边,其实也不是坏事。你不是爱她那手厨艺吗?她能做榆树宴,就能做槐树宴、香椿宴;能以牡丹做菜,就能以芍药芙蓉芰荷做菜;其他菜应该也不在话下,比如黄金鸡、蟹酿橙、金玉羹、山煮羊、玉灌肺、酥黄独、沆瀣浆……”
安拂风紧皱的眉头不觉舒展开来,眼睛越来越亮,咽了下口水,说道:“唔,我先去将牡丹花送过去,再细想想,细想想……”
不论输赢,她似乎都能摆脱沈惟清了呢!
沈惟清看她离去,也松了口气。只要她离开,街头巷尾那些针对他们的流言应该会慢慢消失吧?他也不用担心她帮着秦小娘子坑他了。
沈惟清抬头看向小厮卢笋,“今天的事,有没有明白什么?”
卢笋憨笑,“明白,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小人明白,郎君已决定履行婚约,把七娘子哄去侍奉秦小娘子了!所以,秦小娘子就是咱们沈家未来的少主母!郎君放心,夏天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但凡能做菜的,只要秦小娘子开口,小人二话不说,立马采了花,双手捧上!”
“住口!”
沈惟清有种摔茶盏的冲动。
秦小娘子一出现,他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对劲了?
卢笋不敢再说话,偷偷觑着自家主子。
沈惟清平缓了情绪,耐着性子解释:“我是告诉你,没事别跟着七娘子作妖。她因为不想嫁人,能找个黑壮奇丑的仆妇,冒充自己去向未婚夫表白,穷凶极恶地要求当天圆房,把她未婚夫吓得连夜收拾行李逃了,至今不见踪影。这般女子,她的话,能听吗?”
卢笋连忙摇头。
沈惟清满意地端起了茶盏。
卢笋却紧跟着道:“可七娘子不是为了郎君才不想嫁人的吗?郎君之前不想娶秦小娘子,不也是为了七娘子吗?”
沈惟清噗地喷出一口花水,呛得咳嗽不已。卢笋忙要上前帮收拾时,沈惟清已一指外面,低喝道:“出去!”
卢笋一脸懵,却也晓得又被自家郎君嫌弃了,只得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沈惟清也算知道了他跟安拂风关系不寻常的流言从何而来,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贴身小厮,真是家门不幸。
可偏偏还是奶娘生的,自小儿跟的,甩都甩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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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食店里,阿榆拉着阿涂看帐册,苦思着生财之道。
阿涂看着自己亲手记的帐册,甚至多了些许别的烦恼。
他喃喃道:“记帐是不是也有什么讲究?我怎么看不懂这帐册了?”
阿榆其实也没看懂,但对阿涂的人品倒是十分有信心。见他不安,她反而安慰道:“怕是忙不过来才记得有些乱。没事,我再招个跑堂的过来帮你,如何?”
阿涂正想回答时,身后一名女子的声音传来:“我来你家跑堂吧!”
阿涂听声音耳熟,扭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