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蝮蛇之毒,毒不过人心(三)(1 / 1)
药末极苦,苦得完全淹没了他心底泛出的那点酸涩。但在极苦之后,又有丝丝的清凉窜出来,自口舌而下,一缕一缕地润泽复苏着僵冷的肺腑。
几乎同时,阿榆的剔骨刀刺向他后背黑肿处,轻捷地划了深深的十字伤口,又在四周各自扎一刀,抬手便挤他伤处毒血。
郦母忍不住偷偷瞥过去一眼时,却见那黑红的鲜血沥沥而下,迅速汪向地面,一时眩晕,竟晕了过去。
阿榆也顾不得她,挤了片刻,见黑血流动已不多,但伤处依然泛着乌色,皱眉,自己也从瓷瓶里倒了些药末吃了,伏身凑上伤口,吸出毒血。
沈惟清再猜不出阿榆那药末是哪来的,但的确极有效果,本来发麻的肢体竟有了触感,尤其伤口处,他没感觉出疼痛,却格外敏锐地感觉到了阿榆的唇。
柔而软,带温暖的湿意。
他挣扎着想起身,颤声道:“阿榆,不、不可!”
阿榆吐出污血,双手压住他窄而韧的腰身,不令他动弹,几乎是轻蔑地说道:“矫情!”
沈惟清便不再挣动,连头脑也似清醒了些。
或许,真是他矫情。
和性命相比,这点男女之防,算得了什么?
何况,他们有婚约。
若他能活下来,若他们订下亲事,这些不合规矩的举止,都是夫妻同历艰险的明证,有情爱侣生死不弃的佳话。
夫妻……
他们会是夫妻。
在阿榆并不温柔的动作里,沈惟清默然品着腰背间渐渐明晰的触感,忽然有丝甜腻泛了上来,越来越来浓。
“阿榆!”
他很轻地唤了一声,恍惚觉出,这一向以来,他那一声声疏离的“秦小娘子”,真真是在给自己的未来找不痛快。
明明是他早就定下的未婚妻,他岂能将她拱手推出,由着韩平北他们献殷勤?
阿榆忙着替他吸毒,要将这人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倒也没注意他称呼和神态的变化。
许久,郦母已经自己醒来,抬眼看到阿榆的动作,一时想歪到别处,差点又晕过去。
好在阿榆终于将伤处的毒血大致吸出,直起身问向沈惟清:“你现在怎样?”
沈惟清也不要阿榆扶,慢慢撑着坐起,看向阿榆,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
他慢慢道:“你的药很灵,手法也……极有效,我应该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阿榆松了口气。若沈惟清救不过来,秦藜就难安顿了……
沈惟清留意着阿榆的神情,眉眼不觉更柔和了些。
阿榆虽狡猾得像狐狸成精,嘴里也没几句正经话,但待他算得是真心了。她这性子,应该不屑与他虚于委蛇,虚情假意。她……是真的关心他。
沈惟清垂眸,看到阿榆先前为他放毒血的剔骨刀,低声道:“你是不是有随身带刀的习惯?”
阿榆琢磨,大概没男子喜欢随身带刀的女子,便道:“若不时遭遇险境,总要格外当心些。如果日子安稳,谁愿意随身带着这么一把凶兵?”
沈惟清看阿榆熟练地收起剔骨刀,转头盯向她,慢慢道:“凶兵?它不是你做菜的刀具吗?”
阿榆顿了下,笑道:“自我从火场出来,事儿便没断过,自然要防着些。你有没有发现,厨房那么多刀具里,就数它最小巧最容易藏起?但它的杀伤力并不比寻常菜刀小多少。”
“你也是过来找郦母的?你怎知道绑匪将她藏在此处?”
“绑我那个绑匪心存歉疚,有意改邪归正,得了线索特地赶来相告,不想遇到沈郎君,也算是巧了。”
绑匪心存歉疚,有意改邪归正?
沈惟清已习惯她满口谎言,只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问。他略略活动,拄着剑,已能勉强站起身。
阿榆不觉称赞:“沈郎君果然修为高深,体质绝佳,这么快就能行动了!”
沈惟清道:“是你……是你的药,药效极佳。便是医官院的院使亲来,也未必有这样好的效果。不知这药是哪位名医所配?”
联系起秦池曾是光禄寺太官令,他怀疑是秦池当年从哪位名医那里得来的方子。谁知阿榆却道:“真定府哪来什么名医?不过临山寨附近毒虫出没,当地人就地取材拼揍了些解毒的草药备着,以备不时之需。我常在山野间走,这药便随身带着些,不想派了大用场。”
沈惟清顿了下,忍不住瞅她,“你常在山野间走?”
秦家称不得巨富,但也算不上穷,为何阿榆看着十分缺钱,甚至还会在山野间行走,跟毒虫长蛇打交道?
阿榆一时说漏嘴,但她这两日表现得实在不像寻常小厨娘。秦池再有才,不会教女儿斩长虫解剧毒。她想了想,答道:“山野间有许多野菜,若是自己挖来做菜,格外味美。”
挖野菜?
阿榆的话听着颇有道理。沈惟清也曾试过自己烹的茶格外香,自己栽的牡丹格外美,甚至自己带出来的蠢僮仆也格外顺眼……
可沈惟清依然本能地觉得,阿榆又在撒谎了。
撒谎就撒谎吧!故作坦诚却有点小心虚的小娘子,狡黠却莫名地可爱,——他曾经很讨厌她这般做作虚伪,但此时却不由想着,她出身富家,若非处境所迫,怎会养成这般刁钻的性子?面对绑匪、毒蛇都能全身而退,还能闯到这里救他一命,可不是靠些小聪明就能办到的。
世人的谎言都叫人厌恶,但阿榆的谎言,却藏着几许让人意外的惊喜。
阿榆见沈惟清不再追问,松了口气,快步上前查看郦母,问道:“你还能走吧?”
“走……走不动。”
郦母软着身子,泪汪汪地伸出手,指望阿榆扶她一把。
阿榆却不理会,抱着肩,皱眉道:“如果不能走,你就先留在这里,回头我让人进来接你出去。”
郦母扭头看了眼死状惨烈的绑匪,惊吓地收回目光,扶住石壁,匆匆改口道:“我、我能走,能走!”
阿榆满意,转身去扶沈惟清。沈惟清自忖行动应该无大碍,但眼见她扶来的手细白得炫目,神思飘了飘,便由着她扶了自己,走向石室外。郦母也不敢脚软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沈惟清先前不慎被蝮蛇咬伤,此时便格外留意,握紧手中宝剑,借着阿榆手中火折子的微光观察四周,果然看到两条蝮蛇,却都没了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沈惟清看着蛇头部位那平平整整的切口,吸了口气,问道:“它们是你斩的?一刀?用你那把剔骨刀?”
一寸短,一寸险,何况这蛇不仅隐于暗处,更兼行动如风,在这黑夜中简直比得上第一等的刺客,不然也不会让沈惟清吃那么大的亏。他想像不出,阿榆是怎么斩杀这蝮蛇的,还是两条!
阿榆没想到他竟然看到了被她踢到角落的蝮蛇,甚是烦恼他敏锐的观察力,敷衍道:“这两条蛇可能生了病,或中了毒,爬得跟蜗牛似的,很好杀。”
蝮蛇生病?中毒?拿他当大傻子吗?
沈惟清无语,却已不想追问。眼前这小娘子身上迷雾重重,但只要能活着出去,他终有揭开的一天。
阿榆见他没有追问,倒也松了口气,
所幸光线太暗,蛇身又是黑色,他尚看不出蛇身上钢针扎中的痕迹,不然她就更难解释了。厨艺高超或许能解释何以剔骨刀用得娴熟,钢针怎么解释?绣花绣得多?
可她从未碰过针线,这谎言真是一戳就破。
郦母眼见左一条右一条的蛇尸,惊得身体都快飘了,紧揪着阿榆衣摆,跌跌撞撞居然跑得颇快。一行三人,很快便到了外洞,阿榆当先钻了出去,向外一瞄,不觉皱眉。
沈惟清也跟着出来,见状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阿榆道:“你的那个跟班,和我那位改邪归正的绑匪,本该等在这里才是。”
郦母稍后才爬出来,却因困得久了,被日光照得阵阵眼晕,听力却丝毫无碍,闻言脚一软坐倒山石上,惊恐道:“同党,一定有同党过来灭口了!”
阿榆向竹林里看了眼,叹气:“大婶子,你的嘴开过光吗?”
沈惟清已拔出剑来,淡淡道:“三个人,从三个方向而来。”
竹林里,三名寻常农户装束的男子正缓缓行来,或扛斧,或持锹,或荷锄,看着再寻常不过。但三人直直走向此处,如毒蛇般盯着他们,目光里分明闪动着冰冷的杀机。
这是三名训练有素的高手,所站方位恰将他们的去路完全堵死。
阿榆叹气,说道:“都不弱啊。”
郦母这下不仅站不起来,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阿榆眼见再恐吓也无法令她醒来,只得感慨着这些娇弱弱的娘子们好福气,上前将她扶抱在怀,握紧了剔骨刀。
沈惟清退一步,来到她身边,低声道:“阿榆,我会破开其中一个方位,你找准机会,立刻带着郦母离开。”
阿榆瞥向他。
她的药效虽好,但蝮蛇之凶猛并非寻常毒物可比,沈惟清体力远未恢复。日光下,他的脸色泛着淡青,看着有种玉质的剔透,有种病弱的易碎感,化去了往日的傲慢和淡漠,出乎意外地温润顺眼。
沈惟清见阿榆迟迟未动,眉眼间有了一丝愠色,“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