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1章 幽暗的梦的深处(1 / 1)
像一滴水一样渺小,像一片鸿毛一样轻盈。
蓝色在溶解。所有蓝色都是琥珀的囚徒。玻璃碴在肺泡里涨潮。他们说,按住他的胸腔肋骨会像竹节一样裂开。咔。咔。太阳融化,滴落金色的光滑,混淆了颜色。竹节的断裂处涌出蓬勃的萤火虫来。每只虫的腹部都刻着他的眼睛。
脊椎在瓷砖上敲出编钟的回响,里面饲养了溃烂的水母。绿松石碾成粉末,灌进他的喉管。碎屑刮过气管时,磷火被点燃,烧焦了他教晚辈写会的第一个名字。那些宣称救赎的药剂是凝固的剧毒。天花板在旋转。不。是整座岛屿在坍缩成一只复眼。复眼的每个晶状体都在重播亡父慈祥的笑靥。从担架边下垂的苍白的手,蚀刻了红色的血。
被濡湿的曾是白色的羽毛,从电击器的焦痕里生长。羽根刺穿了掌纹,那是鸽群迁徙的遗骸。那是某人正被剥离的魂魄。每片羽毛都黏着发霉的字迹,拓印自一封未送出的信笺。梧桐叶落下来,比脱手的柳叶刀更快地坠落。叶肉里嵌着乳牙的碎片,叶脉里爬满荧光绿的蚜虫,啃食着最后一点关于春天的记忆。蚜虫排泄出铁锈味的蜂蜜,滴进血管。
根系在腐烂的声音。菌丝在骨髓里举办黑色的弥撒。地下三十米,白骨们正用指节敲打棺材板,指甲缝渗出他第一次剖开皮肤的组织液。弥漫、淹没,吞噬一切。他坠入空无的深井,井壁贴满镜子。每面镜子都缝合着陈旧的伤疤。镜中重播他吞咽过的谎言与真实。
镜子碎裂,裂痕中伸出无数双手,手心烙着领养证明的钢印。那些手没有皮肤。裸露的肌腱缠绕成藤蔓,藤蔓结出眼球的葡萄。藤蔓上开出血红的花,花心嵌着怀表上的照片。照片边缘蜷缩着脱落的发团。照片在燃烧,灰烬落进他张开的嘴里,臼齿间挤出童谣的残渣。
存在是更锋利的刀。他们说,心跳恢复了,可刀尖正剖开他最后的脑回沟。沟壑渗出坟前的呕吐物,冲刷了孤独的庙宇。梁柱蛀满抑郁的药丸。香火早被吹散,蒲团上积满尘埃。尘埃组成小猫的掌纹,木鱼声变成心电监护仪的尖啸。有人的影子跪在神像前质问,为什么要创造痛觉。神的指尖掉落,断口处涌出蓬松的毛发,结团,织成一串串陌生的实验编号。
羽毛还在飘。还在飘。飘过童年的玻璃窗,窗框渗出谁临终前的痰音;飘过被霓虹灯绞杀的星空,星星的碎屑卡在十二指肠溃疡里;飘进那只盛着蓝色琥珀的瓮,瓮底沉着复苏的胎儿的脐带。他终于明白自己也不过是琥珀里凝固的虫豸。蛹内裹着日记的纸浆。而瓮外的世界,正有人举起锤子,锤柄缠着医院值班室的电话号码。
有序的忙音像体征仪枯燥的锐鸣。
无与伦比的阵痛过后是蒸发般的安宁。
就此,蒸发。就此消失,升腾于世。碎成无数块的自身溶解在黑暗里,随波逐流。似乎都是黑暗四处便都是无尽的前路。困倦,又轻飘飘的。安逸的液体的摇篮里,他沉沉睡去。
或许再不会有谁将他唤醒。
或许下一刻就有人撕裂他的寂静。
视线里,像锥子一样的光捅进来,撕破了茧的薄膜。莫惟明睁开眼的时候,大脑甚至还没有恢复基本的人像处理功能,也无法处理听觉系统传来的讯息。他觉得身上有点微弱的钝痛,可能是在仅有一层软席的地面上躺了太久。
“醒了!”
“让我看看——”
画面里闯入了几个人影。他们是谁?但很快,他觉得几人愈发熟悉。
“快,去通知梧小姐……”
“她好不容易休息,要打扰吗?”
“如果这会儿没有叫醒她,她知道了会生气吧。”
“说得也是。”
眼睛闭上又睁开,身边的人影忙忙碌碌。直到某人突兀地闯进视线,莫惟明的眼睛才算是有了锚点。但一切仍然模糊。
梧惠将旁边的眼镜戴到他的脸上。
嗯。清晰多了。
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声音被堵在喉咙。欧阳见状,以为是干渴导致他无法出声,又立刻请人去拿水。过不多时,他终于发出了还算清晰的声音。
“不用了……”
“别听他的。”靠在帐帘旁边的殷红指使道,“给他整点糖盐水来。”
莫惟明并不继续反驳。他的视线落在旁边的梧惠脸上。她脸色很差,顶着一对淡淡的眼圈。很容易判断出来,她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
“……我睡了,多久?”
“两天。”梧惠又想了想,“应该是两天吧。我守了第一天,第二天是九方先生。”
这个时候,他应该说谢谢,他知道的。毕竟欧阳也站在梧惠身后,眼神很是关切。但他刚攒的力气只够他说出之前的几个字来。有医护人员拿来糖盐水,放在他脑袋边的地上。他试着坐起来,没成功,但曲罗生一把将他从被子里捞起。
“你好点儿吗?”梧惠将水递给他,问了又问,“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太多了。”他只是说。
“什么?”
“人太多了。”莫惟明顿了顿,“抱歉。我还是,想静一会儿……”
梧惠一愣,但没有太多犹豫便站起身。她放下水杯,转过身去,对室内的其他人说:
“那我们先离开吧?让他一个人休息会儿。我们……”
“你留下。”莫惟明突然又说,“我想和你谈谈。”
梧惠回头,满目茫然。门口的殷红笑了笑,这便招呼其他人离开了。欧阳也张罗着大家离开。直到自己走出营帐之前,他向莫惟明挥了挥手,让他有事便喊自己——或者让梧小姐来喊,他就在外面。莫惟明点头回应。
直到营帐里只剩两人,莫惟明忽然觉得,原来这间帐篷出奇的大。
“什么事?”梧惠问,“虽然我也有很多话想问你……但可能你更需要弄清情况。”
莫惟明紧盯着她,让她感到有些不太自在。
“到底……怎么了?”
“你……”莫惟明终于说,“你是不是瘦了?”
梧惠握紧了拳头。
“你之前果然想说我胖吧?”
莫惟明倒是一愣,显然是没想起究竟是哪门子事儿。他憋了半晌,才说:
“没有的事。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思维那么跳跃。”
“还不是你害的?”梧惠骂道,“也不知道谁跟块烂木头一样,从海里漂上来。”
“难道是我吗?”
“……你想气死我吗?”梧惠捶了一下床边,“我看你是一点事儿也没有了。”
“不是的……”
莫惟明缓了又缓。他脑子里有太多问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现在只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免得本就没有空位的脑袋又被塞满太多没有营养的信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半晌,莫惟明终于组织好语言。
“你说,我从海面上来……”
“是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现在可能没办法对你的每个问题,都作出回复。慢慢来吧。”莫惟明摁住了单侧的太阳穴,接着像是自言自语,“果然不是梦吗。”
“你梦到什么?”刚说完,梧惠很快反应过来,“啊。我不是说你马上就要回答,我是说……呃,总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想问什么,也随便问。”
莫惟明点点头,主动拿过手边的水。看环境,他们还在据点里,一切设施都比较简陋。
端着八分满的水,莫惟明的手臂竟然也觉得无比沉重。看来他真的太虚弱了。
他还注意到手臂上的针头。
“我想……还是我来问你吧。我需要先清楚情况,让自己稳定一点。”
“好啊。”梧惠老实地点头。
“你发现了我,殷社的人则进行抢救。然后这两天,我靠输液维持生命体征。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吗?”
梧惠又点了点头。“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发现我的时候……我的状态怎么样?”
梧惠没有立刻回答。这让莫惟明有些困惑。
“这个问题,难道,不方便回答吗?”
“不……”梧惠连连摇头,“没有。总之,你伤得很重。你身上有很多碰撞造成的伤口,直到现在,那些淤青应该也在。你只穿着那件单衣……不是你身上这件,你的已经拿去洗掉了。说实话,有不少破烂的地方,真的还要穿吗?”
“还有什么?”
“还、还有……你身上开了个洞。”梧惠的视线落到他的被遮在被子里的腹部,“但现在已经好了。他们说,你的伤口没有引来鲨鱼或者别的动物,真是奇迹。”
“……”
莫惟明掀开被子,看到衬衫下,自己的腹部缠着一圈紧密的绷带。
“太紧了。”他如此评价,“伤口不能透气。但说实话,我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术后阵痛的感觉。不如说,我感觉……我现在的状态很好。”
“虽然你可能不愿意承认,但是,大概……多亏了殷社。”
“的确如此。”
莫惟明仍带着疑虑地摸了摸腰上的绷带。但很快,他便看到了自己枯瘦的前胸。
“……”他微张了张口,“我这里的皮肤,是,这样的吗?”
不该是这样的。
太干净了,什么也没有。
梧惠没有回答。莫惟明注意到,她的目光有明显的躲闪。
“你知道什么,对吧?”
“……你那个伤,没得救。”梧惠从板凳上站起来,摊开手,“我只好求九爷。应该是她帮你的时候,顺便抹掉了胸前的疤吧?那是……皮肤病吗?算了,我不该问。反正,她可能只是顺手而已。反正已经治了——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但我真没办法!”梧惠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不然呢?我看着你死吗?你现在要是怪我——我也没办法就是了!”
莫惟明看着她,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这反而让梧惠感到无所适从。她尴尬地在那里站了一阵,又重新坐下来。她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莫惟明叹了口气,视线挪到伸直的、埋在被子里的脚尖。
“我不会怪你。我知道,你也没办法。如果到了那种时候,是我的话,我应该也会这么做。”莫惟明竟勉强自己笑了一下,“毕竟昏迷者的意志如何……都不重要,是清醒的人来决定一切。病患的首要任务是活下去,是个正常人都会这么想。你说得对。没有谁能陪着自己的同伴等死。反正……我们俩谁也没能力,给出更优的方案来。”
梧惠露出落寞的神情。
“你是在安慰我吧?”
“就当是吧。我只是,没有立场去责备你。”
“那其实你还是想怪我。”
“怪不了谁。我连自己也责备不了。因为我知道,不管你还是我,我们都尽力了。”
说着,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前胸。早已熟悉的微弱的起伏感,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姑且算得上光滑,却不够健康的皮肤,蒙在肋骨上,摸不出任何皮下脂肪。
“天璇卿的能力,非常可怕。她将赤真珠的功能开发到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步。能被她进行调整,证明其存在已经被她解构。对一件事物熟悉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掌控它。”
“什么……”梧惠还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层,“那、那我们——”
“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那时候,再说吧。”莫惟明推了一下眼镜,“我们也不是一无所有。对了,那个羽姑娘怎么样了?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但,不太好。”梧惠说,“九方先生帮忙照顾她。”
“嗯……挺好。他有照顾病患的经验。”
“先、先不提她了。虞颖的话,留在船上。之前为了送样本,船返航了,但再过两天就来接我们。我还担心船来了,她却不在,你也没醒。至少,现在有能确定的好事……”
莫惟明还是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