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8章 再下层(1 / 1)
这是返航的第三天。梧惠并不是无事可做的。她还有很多需要调查的东西。
大清早,她从自己的客舱出来,准备敲欧阳的房门。二等舱的客房多是上下铺,鉴于此行不再有那么多客人,殷社为他们每人安排了独立空间。除了考虑到羽可能需要照顾,她与梧惠在一个房间睡上下铺。梧惠出门时,上铺的羽好像还没醒来。
她轻轻敲响欧阳的门,他匆忙来开门,外衣已经套上了一条袖子。
梧惠见状便问:“你今天,有其他安排吗?”
“是有。你着急吗?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我们路上说。”
“你们?”梧惠不解,“是有什么计划?”
“我们要去参观头等舱。”
羽的声音在身后出现。梧惠吓得一激灵。回过头,她竟早就穿戴整齐,衣褶都被一丝不苟地抹平。她将手背过身去,睁着大眼睛看着梧惠。
梧惠有些发懵。“欸,你……不是还在睡吗?”
“我早就醒啦。刚才在公共盥洗室洗脸梳头呢。”
“原来是我起晚了……”
还没有梳头。梧惠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那么“强迫症”了。但意识到之后,她又下意识去分自己的刘海。她一面拨弄头发,一面问:“你们都偷偷背着我计划了什么?”
欧阳也穿好了衣服。他象征性地扣上两枚衣扣,关上房门。
“怎么就‘偷偷’啦?是我拜托曲先生,参观一下放逐玫瑰号的内部。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结果小羽听到,也想去,就带她一起了。那时你已经睡了,才没打扰。”
“这样吗。”梧惠皱起眉问他,“你居然会好奇这种地方的构造?像你这种记者,应该频繁出入过这种豪华游轮吧。”
“喂!你可别造谣。曜州有多少私人游轮?都什么样的人在这种场合设宴?就算是对外出租的酒楼的游轮,也多是政界的大人物。凭咱报社的知名度,入场券都拿不到。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可想看了。”
“也是。我们报社,哈哈。”梧惠干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我被开了没有……”
“什么意思?”
欧阳怔怔地问,梧惠便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被“绑架”的细节。她正想开口抱怨,罪魁祸首却出现在走廊上。
曲罗生总是很勤于打理。上船的第一天,那身有破损的衣物就已经全套换了下去,整个人也白净许多,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像是在发光。不像他们,累成一摊,第二日还灰头土脸,今天才勉强收拾出个人样。
“梧小姐也有兴趣加入吗?”
“……”
梧惠回头看了一眼羽,又看了眼欧阳。他们也算是有过共同的冒险经历,可梧惠但凡在场,总感觉欧阳这人很不靠谱。
“我也去吧。”她便这样说。
曲罗生最先带着他们去了头等舱的舷侧观景廊。梧惠心不在焉地看着玻璃之外,只有一望无际的滚滚波浪。大概,这类船都是用来停在江边或者海边,用来欣赏城市夜景的。此刻,梧惠的心境和这海水一样苍茫,海水一样凉。
她原本找欧阳,是想问他一些私人的事。比如……他要替阿德勒做些什么?拿走那些红石,又有什么目的?是阿德勒让他这么做的,还是真与他自个儿捡木棍是一个性质?
脱离苦难固然是值得欣喜的,但太多问题并不能轻易回避。如今外人在场,梧惠自是不好多问,只能找个恰当的时机。羽和欧阳倒是很认真地在听曲罗生介绍。他对放逐玫瑰号的了解程度,不亚于对自己的了解。
“我们从主甲板过来……那一层都是像你们暂住的二等舱。每间七八平米,最大不超过十平,上下铺,配洗脸台。这样的客房共有四十五间。”曲罗生又伸出手臂,向这里的长廊延伸。“这里的游步甲板是头等舱,也就是所谓达官贵人们暂住的地方。对殷社来讲,用于招待重要的合作伙伴,或是机关要员。这间是空房,请随我来。”
曲罗生打开灯,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发出轻叹。
头等舱空间很大,大概有六七十平米。这里的陈设,一点也让人看不出是在船上。藤编的沙发,红木的茶几,羔羊毛的地毯,还有柚木的储物柜。梧惠轻轻摸了双人床的床褥,是真丝的。欧阳推开一扇室内的门,连着独立卫浴。
曲罗生自然地讲解着:“放逐玫瑰号是一艘约四千吨级别的远洋客轮,有四层。通常五百吨的小型客轮,只有驾驶层和主甲板;万吨级的远洋客轮,可达六七层。远洋客轮更注重舒适性,空间比较大,而内河船的排布会更紧凑。”
羽好奇地问:“像这样豪华的客房,有多少个?”
“头等舱只有九个。”曲罗生回答,“九爷也在。她的房间有可以开合的玻璃穹顶,恕我不便带几位观摩。其他客轮的头等舱,能有二三十间,但面积比我们小多了。我们更注重舒适性。它们还有特等舱的概念,但数量和配置与我们的头等舱不相上下……甚至差些。”
“哦哦……好厉害啊。”
欧阳饶有兴趣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得出,他对这些是真感兴趣。
“我高中留洋时,乘的客轮有五十多个二等舱。那些二等舱都是四人间,中产职员可以消费得起。”他回想着,“更上层不让我们去。听说头等舱是些富商和外籍人士,特等舱里则为政要、买办提供服务。我们留学生在官舱,十来人一个隔间,劳工和船员则在统舱……也就是甲板下层,大通铺,没有固定床位。”
“嗯。放逐玫瑰号也差不多。”曲罗生说,“我们的载客量更小,只容纳四百余人。因为我们的船上,还存放着很多货物和大型设备,那些东西很重。而且我们提供高质量的娱乐设施,很多空间被改造,用于歌舞、话剧、戏曲和餐会。真正的客轮以载人为主,没有太占重量的东西。所以,超载是常有的事。”
“是的。”欧阳附和道,“在战时,游轮也会改装运兵,那时的载客量翻倍也不止。游轮真的很有趣啊……像是人类的智慧所缔造的、垂直的微型社会。”
“是吗?”
羽看向他。曲罗生也对这个说法颇有兴趣。
“何以见得?”
“顶层飘着夹杂洋文的交谈,雪茄烟雾缭绕;中层充斥着麻将声,收音机的戏曲接连不断;底层蒸腾着汗水与劳工的咳嗽……夜间甲板温度骤降,很多人挤睡在蒸汽管道旁取暖。最上层与最下层的票价差,将近十几倍。”
“……嗯。曜州正是这样的地方。”
梧惠难得开口。她想起自己曾在高处,清晰地看到千华巷与贫民区的场景。同一间房子的不同窗户,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色。甚至,一条街道就能将两个区域工整地分割开来。
曲罗生对此没什么感觉,只是淡淡一笑。
“好了,我带你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途中,梧惠注意到不少细节。门把手、楼梯扶手等金属件,多铸有殷社的徽记,也就是那似花苞又似火苗的纹样。甲板外沿设雕花铁艺栏杆,悬挂救生圈。中央矗立双烟囱,蒸汽笛每小时鸣响报时。游步甲板配有吸烟室和私人茶房,提供香烟雪茄、玫瑰花茶,以及茉莉香片和零食豆干。还有棋牌室,果真是殷社的配置。
大菜间提供海内外的各式糕点与菜肴。吧台后藏着暗格,存放了走私洋酒。据说偶尔会有药品,想必莫惟明很感兴趣。曲罗生请大厨配了些简餐。
羽第一次吃到名叫生鱼片的东西。曲罗生和欧阳教她如何淋上橄榄油,配上柠檬与酱油调制的酱汁。虽然有点腥,但她很喜欢——毕竟也算吃河鲜长大的孩子。
欧阳撺掇她加点山葵酱。
虽然没听过这是什么,但羽从梧惠后退半步的样子判断,她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别蘸太多。吃进去的时候,不要吸气。”曲罗生示范,“吞咽以后再试着呼吸。”
羽有样学样,但还是呛出眼泪。欧阳没憋住笑。
“哈哈哈,你还告诉她了。我还打算忽悠她尝一大口,毕竟……”
他的目光刚看向梧惠,就被阴冷的注视缝上了嘴。
“拿女士开玩笑不是什么优雅的举措啊。”曲罗生为羽递上一杯冰柠檬水。
说得你没参与似的。“好了,把丫头惹哭你们高兴了。”梧惠冷脸说着。
两位男士相顾无言。曲罗生笑了下,欧阳无奈耸肩,沉默之中似乎藏了不少故事。
梧惠本就不喜欢这种捉弄,无论对谁。
几人吃好了才继续参观。他们又来到宴会厅,这里悬挂了不少名家的人像与风景,欧阳甚至叫得出作者和作品的名字。曲罗生播放留声机,将棉花塞在喇叭口用于降噪。放的是经典戏曲,羽听出来,还跟着哼唱了几声。
曲罗生是机灵人,合时宜地夸赞几声,让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头等舱的人能透过舱底玻璃观察窗看见暗红色炉火。那是锅炉舱的工人在赤膊铲煤,为游轮提供动力。梧惠发现欧阳说得不错。她意识到,那四百多人的载重,一定是包括了劳工的。就算这里的头等舱和二等舱都住满了人,也不及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蒸汽明轮搅动的泡沫中,一个阶层的高脚杯与另一个阶层的草席,共同漂浮着时代的倒影。
“请随我来统舱吧。这里可就不那么有趣了。欧阳先生一定知道的。”
几人随着曲罗生走下去。梧惠跟在最后,心里总有种不妙的感觉。她发现,小羽一路上她同两人普通地讲话,完全没有意识到曲罗生的身份,毫无戒备之心。也对,两人本就没什么交集……她可能真以为,曲罗生只是九爷身边普通的手下。
统舱甲板是劳工们活跃的地方。梧惠熟悉这里——她一开始就是在这里被关禁闭的。曲罗生笑着问,怎么了?不舒服也不必勉强。梧惠让他少管,带路便是。
真是不靠谱。为了羽,稍微忍耐一阵也没什么。
这里很热。草席铺在蒸汽管道旁,有换班的劳工席地而睡。见曲罗生来,醒着的人麻利地坐起。曲罗生只是点头示意。欧阳小声感慨,说殷社对他们还挺不错。
“哪里不错?”梧惠反问。
“我留洋时,上层人们对这里的人呼来喝去。”欧阳解释,“这儿的气味也好闻些。我记得那时候,桐油与咸鱼味特别重,货舱夹层里还藏着偷渡客呢。”
“九爷喜欢干净。”曲罗生答。
是吗?梧惠暗想。她还会来这种地方不成?
当然,这里是不会有偷渡客的。去南国的那些乘客,都安置在二等舱和官舱。虽然没有一个人成功返航。梧惠不知道有没有人真正活下来。就算活下来,也回不去了。
梧惠提醒自己,晚点回去,还要问莫惟明关于那些偷渡者的事。
或许是温度太高,羽有些不太舒服。
“再下层是什么?”她轻声问,“感觉,好吵。”
“哦……我以为我们的隔音不错呢。”曲罗生有些惊讶,“不愧是学戏曲的,您的听觉很敏锐。再下层是禁区,有蒸汽机、煤炭仓和水泵房。那里温度很高,轮机员需用湿麻布裹头作业。我还想,如果你们感兴趣,也可以去看。不过现在……”
“回去吧。”欧阳说,“今天确实走了很久,她的身体刚才恢复。”
梧惠想,这就要回去了吗?虽然一开始参观这里,并非她的本意。但她觉得——这就结束了?一路走下来,总感觉,放逐玫瑰号不止四层……
“轮机层有多高呢?”
转身回去的时候,她突然这样问曲罗生。潮热的氛围中,昏暗的灯光下,她捕捉到对方的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很高。”
他这样说,便继续领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