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梧桐下对弈(1 / 1)
平阳城南,一座僻静的小院,这里本是袁绍密使辛毗的暂居之处。
可自密谋之事败露、朝廷大军入城后,这里便被骁果军封锁了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至于如何处置辛毗,因未有天子诏令,便一直被关押在里面。
此时,侍中董昭奉天子旨意前来试探辛毗。他站在院门前,看着前面戒备森严的守卫,轻捋着胡须点点头。
而在他身后,则是跟着两名小厮,手里还捧着一壶美酒和若干酒器等。
稍后,董昭缓步上前,就见守卫的一名骁果军迎了上来。
董昭不待他开口,便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我是侍中董昭,奉陛下旨意前来。此令牌是徐骁果给予,你可查看一番!”
那名骁果军闻听,不敢怠慢,忙行了一个军礼,这才接过令牌查验。
待确认无误,他又恭敬的还了回去。
稍后,他转身大声吩咐道:“速打开院门,放董侍中进去!”
说罢,他又行了一礼,恭迎董昭进院。
董昭点了一下头,随即抬脚走进了院内。
刚入院内,就见一中年人正负手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凝望着有些灰暗的虚空出神。
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辛毗,心中欢喜之下笑了笑。
他轻咳一声,说道:“辛佐治果然是非常之人,如今身为朝廷阶下之囚,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观云望天!这份养气功夫,实属难得!”
辛毗微愣,转头一看,顿时是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恢复了淡然。
他轻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董参军事……不!准确的来说是堂堂的大汉董侍中!”
董昭见辛毗并未恶语相向,反而是谈笑自若,心中又是一喜,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佐治竟还记得我,实在不容易啊!不过,以佐治之才,若得天子器重,地位当不在我之下!”
辛毗目光闪了一下,却是回避了这个话题,苦笑的摇摇头。
“气定神闲?不过是身陷囹圄,无可奈何罢了。正如公仁所言,能苟活至今,未被立时问斩,已是人之大幸了。”
说罢,他不待董昭回应,伸手指着梧桐树下的一个石桌,笑道:“你我毕竟曾同殿为臣,如今虽然分道扬镳,可总还是有些情义的。
今日你既然来了,那就趁此机会好好叙叙。若是再等些时日,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董昭笑了笑,也没有客气,径直坐在了石桌一端的石凳上。
辛毗见状,洒脱的一笑,便在董昭的对面坐了下来。
稍后,董昭拍了拍手。
两名跟来的小厮连忙上前,在石桌上摆好了酒菜杯盏之类。
事毕之后,他们才躬身一拜并退下。
这时,董昭提起酒壶先为辛毗斟了一盏,又替自己满上。
他放下酒壶,端起酒盏,感慨道:“自冀州别后,如今是世事变迁。而今日能在此与佐治一见,乃是一大幸事,请共饮此盏酒!”
说罢,他一饮而尽。
辛毗见状,笑了笑后也是端起酒盏饮了下去,随后把酒盏的底心对着董昭亮了亮。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笑罢之后,董昭又为二人斟满了酒,随后问道:“佐治,想必今日我来的目的,你已经知晓一二。”
辛毗夹了一根青菜,放入嘴中慢慢咀嚼,默然不语。
董昭见了,却是沉声问道:“佐治,你我同在袁绍麾下效力多年,你可知袁绍其人如何?”
辛毗双眉挑了一下,放下竹箸,淡淡道:“为人臣者,怎可擅议主公!”
董昭轻笑一声,“如今四海之内,仍是大汉天下,佐治身为汉臣,为何却效力袁绍与朝廷作对,此举可是叛逆之道!”
辛毗轻轻摇头,“我为主公臣子,自当为主公尽忠职守,此乃人臣本分。”
“人臣本分?”董昭冷笑,“这么说,佐治是要做那叛逆之臣了?你可知此举的后果是什么?”
“叛逆之臣?”辛毗撇了撇嘴,“天下叛逆之臣多矣,又何止我一个?更何况,我辛佐治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罢了!”
“至于后果?”他面露不屑,“不过是身首异处,但却是留得了一个忠义之名!”
董昭将酒盏重重顿在石桌上,冷哼一声,“那可未必!”
辛毗瞧了瞧神色肃然的董昭,却是轻笑道:“怎么?公仁可是有什么高见?”
董昭冷冷道:“如今天子英明,朝廷渐振,不但关中,乃至整个司隶都已趋于稳定,大汉中兴之势已成定局!
佐治可曾想过,大汉既要中兴,那朝廷又将如何定义袁绍、袁术等人?他们居心叵测,妄图割据地方,图谋大汉天下,他们是叛逆!而你辛毗追随他们,同样为叛逆之贼,将永远钉在汉史的耻辱柱上!”
辛毗闻听,脸色终于变得有些凝重。
董昭见状,又冷笑一声,幽幽道:“佐治前来平阳,想必是已经打听了许多朝廷之事。
河东猗氏、范氏,图谋不轨,犯上作乱,结果如何?满族尽诛,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就此烟消云散!”
他顿了顿,观察着辛毗的反应,“再说弘农杨氏,因杨懿拒抗天命,借朝廷推行两政之际,竟敢勾结贼人谋逆。
在弘农之乱平定之后,其人不但被诛,还牵连了家族,杨氏自此元气大伤!”
稍后,他身子微微前倾,语带警告,“佐治出身颖川辛氏,试想你成为了叛逆之贼,朝廷又将如何对待颖川辛氏?
弘农杨氏乃天下望族,陛下和朝廷自然是要掂量其影响,而颖川辛氏可不是。以我之见,恐怕是要步入河东猗氏、范氏之后尘!”
饶是辛毗乃是当世智者,处变不惊,可涉及到家族安危,他也是不禁脸色大变,沉着脸问道:“公仁,你这话是何意?朝廷如此苛待士族,亦可曾想过后果?难道就不怕天下士人寒心?”
董昭摆了一下手,缓了缓语气,“佐治切莫急躁,听我把话说完。”
他继续道:“朝廷入主安邑时,河东卫氏曾也是颇为抗拒,可后来却是幡然醒悟,鼎力襄助朝廷。
卫氏家主卫觊不仅得天子器重,其女也入了后宫为美人。想必他日,河东卫氏必将重现祖上荣光,成为大汉天下有名的望族。
“再看右扶风韦氏,”董昭侃侃而谈,“韦端起初也抗拒新政。但他深谙变通之道,不仅向陛下悔过认罪,更献粮十万石以表忠心!
如今他被天子钦点为凉州陇西太守,其子韦康也是应诏入了弘文馆。若今年秋闱能够脱颖而出,定能得天子青睐。那韦氏一门,前途不可限量!”
话说到此,辛毗已经完全明白了董昭话中的深意。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顺汉者昌,逆汉者亡!
朝廷并非一味打压士族,而是给出了明确的出路:归顺,则家族可保,甚至富贵可欺。顽抗,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一时之间,辛毗陷入了沉默,脸上神色也是变幻不定。
董昭瞧了瞧他的神色,知道他内心正在做出抉择,便不再紧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董昭才语重心长地开口,劝道:“佐治,你我相交多年,我岂会诓骗于你!如今大汉中兴在即,袁绍是不可能成事的!
再者,你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却不能不顾家族的安危!”
董昭此番话,却是真正击中了辛毗的软肋。他神色落寞,不禁长叹一声。
董昭见状,趁机继续说道:“昔日朝廷势弱,汉室衰微,你我无非是念在袁绍有匡扶社稷之志,为他效力,也就是为汉室尽忠。
可是如今,袁绍野心昭然,时日一久,必失天下人心,离败亡也就不远了!而你我乃是汉臣,自当认清现实,顺应天命,继续为朝廷效力,为大汉中兴再尽一份心力!望佐治,三思而行!”
说罢之后,他起身郑重的一揖。
辛毗表面挣扎,其实内心早已松动了。
他作为智者,岂能不明白当前朝廷的局势?不明白董昭话中的深意?
只是他缺乏一个契机,一个光明正大改投朝廷怀抱的机会!
这就是文人的毛病,心中既想,但又要体面!
如今时机来到了,他自然是心中大喜。
片刻后,他却面露愧色,叹道:“哎,我颖川辛氏世受汉恩,怎么会做出那悖逆之举?如今一时不慎,走了错路,真是有愧列祖列宗啊!”
董昭连忙附和:“佐治说的是,不过圣人有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心中有汉,天子必不计前嫌,委以重用!”
辛毗点了点头,“公仁此言有理。既如此,那我愿亲自向天子坦明罪过,以求心安!”
董昭一听,当即是喜的大笑道:“好!佐治这才是明智之举!我这就向天子禀报,天子定会尽快召见于你!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是要等到明日了!”
“无妨!”辛毗既然做出了决定,心头自然是轻松了起来,笑道:“面见天子不急一时。只是你我许久未见,今日定要好好畅谈一番!以后同为汉室尽心尽力,还望公仁多多提携一二!”
董昭手指着辛毗,笑道:“你啊,刚归朝廷,就想攀附关系!不过你且放心,以佐治的才能,何须由我提携?以陛下的慧眼,定会大用于你!”
他端起重新斟满的酒盏,“来!为庆今日之事,你我共饮此酒!”
“共饮!”辛毗也是端起酒盏,敬道。
待一饮而尽,二人不由得再次相视大笑了起来。
………
县寺后宅,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至于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家眷,也已被迁移他处。
天子刘协在小黄门李坚的引领下,缓步走入后宅。
可刚进入后宅,他就听到从墙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女子哭泣声。
他微微皱眉,停下了脚步,问道:“李坚,这哭声是从何而来?”
李坚细细聆听,连忙回道:“应是从东面的小院内传来,与县寺后宅只有一墙之隔。”
“哦!可若如此,朕又能如何安心休息?”刘协微微摇头。
李坚忙应道:“陛下,奴婢这就遣人训斥他们,要是耽搁了陛下休息,砍了他们的脑袋都不为过!”
说罢,他向后招了一下手,一名跟随的小宦官走了进来。
刘协却是抬手制止,“罢了,如今被哭声一搅,朕的乏意也是全无。”
他停了一下,吩咐道:“这样吧,既然东院有女子哭泣,想必是定有原因。你们陪着朕一起去看看吧!”
李坚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没敢反驳,只是吩咐那个小宦官即刻通知羽林郎王昌前来护驾。
刘协又从后宅走出,出了县寺,来到一墙之隔的东面。
果不其然,确实有一座小院,而且周围部署了数十名士卒把守。
刘协心中疑惑,抬脚就走了过去。
走近之后,那些守卒一见是天子驾到,吓得忙要跪地迎接,却被刘协开口制止。
稍后,在羽林郎王昌的开道下,他又走进了小院内。
待细细一听,就确定那哭声是从一间偏堂内传出,于是径直走了过去。
王昌见状,疾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待看清堂内情形,不由得一时愣住。
刘协有些好奇,走过去一看,就见一位少女蜷缩在偏堂角落的地上,正掩面低泣。
她身形纤细,乌发如云,虽然是泪流满面,但仍是掩不住她的清丽姿容。
那少女见房门大开,而且数名身着甲胄携带兵刃的汉军走近,当即是吓得花容失色,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
刘协不动声色的走进堂内,离那名少女十步左右才停下。可即使如此,仍是吓得那名少女使劲向后缩了缩。
刘协仔细端详着少女,她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带着明显的异族特征,绝非汉家女子。
他沉吟片刻,转头问道:“李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一位女子孤零零的关押在此?”
李坚也是一头雾水,本想说自己也是不知道。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眼珠一转,立即吩咐一名小宦官去院外咨询那些守卒。
不多时,那名小宦官又匆匆返回,在李坚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坚闻听,神情有些诧异,随即上前禀道:“陛下,此女名叫挛鞮氏阿提娅,是前匈奴大单于于夫罗之女,如今不过十五岁!”
“于夫罗之女?”刘协微愣,“那她怎么会在此?”
李坚解释道:“据守卫说,此女是于夫罗当年流落冀州时未能带走的。前些时日,袁绍为取信于匈奴右贤王去卑,特将此女作为礼物送来平阳。
待朝廷兵马入城后,念于她身份特殊,便暂时关押在此,还未及时向陛下禀明。”
刘协闻听,轻轻点头,却没有多言。
他又审视了少女半晌,心中若有所思。
稍后,他突然吩咐道:“朕此番北巡,并未带有多少宫女伺候,你命人为她洗漱一番,稍后送至朕的身边侍奉吧!”
说罢,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李坚愣了愣,一时不理解天子这话的深意。
但看着刘协已经走出偏堂,他连忙躬身应道:“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