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谁云闹中不可取静?(1 / 1)
道人心思虔诚,对于老者的感恩绝非作伪。
三个响头叩下,额头隐约可见些许殷红。
司徒天命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对方是个年岁很大的道人,哪怕看起来丰神俊朗,不显老态,却也不该给自己磕头。
正在纠结时,他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师兄把道号和玉碟还来。”
稍微愣了愣神,道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伸手入袖,取出那张自三千多年前就不曾离开过身体片刻的玉碟。
司徒天命看懂了他眼中的犹豫和挣扎,显然他也知道交还出去意味着什么。
然而,道人心中虽有遗憾,却依旧坚定自己的信念。
老师走的是出世道,自己走的是红尘道,这是大道根本上的不相容。
他知道自己此生所求就在大乾,无论如何不可割舍,大乾兴盛则我兴盛,大乾衰朽则我衰朽,大道根基全部绑定在大乾皇朝上,如何能够狠心离去?
玉碟里面刻录有老师当年传授的道诀,其实多年修行,自己已经全部悟透。
甚至……自己还在此之上,再开新芽,创立了独属于自己。
罢了罢了,或许这也是某种劫数,我既想要更进一步,就得经历这一重难关。
“老师虽然没有来到现场,但却也到了大乾吧,他老人家可有看一眼我一手扶起来的龙庭盛世?”
道人抬眸,眼中似有惊雷显露,却又在下一瞬间如春风化雨,不露半点痕迹。
司徒天命点头说道:“今夜是老师送我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道人双手递出玉碟,重新站起身来,“师弟……”
司徒天命轻微摇头,打断了他,“道友,不必劳烦了,师父还在外面等着呢。”
师父,老师,两个称呼天壤之别!
曾经拥有纯阳道号的天师神色凝滞,眼神中满含慨叹,然后目送司徒天命转身离去,犹如凡人一般,走下台阶。
夜色浓厚如墨,月华轻盈似水,两者交织述说难言的寂寥。
道人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等到司徒天命走出观星楼,他在楼顶望着楼外漫步徐行的孩童,就像是在看一个飘忽的梦,不真切,不实在,似乎已然不属于自己。
道人聆听晚风,独自垂泪,叹息道:“故人已远,我自独行。”
………………
重新回到云上巨船,司徒天命总觉得不得劲,就好像自己当了一回坏人,做了一回恶事,很是难以忘怀。
“师父,你干啥呢?为啥要让我跟师兄那样说话?”
老者甲板上,没有回头,手如拈花般掐着一缕月华,“为师只不过是看看今晚的月色。”
司徒天命气呼呼的,不想搭理老者。
老者出声追问道:“是他做出的选择,跟你今夜找他无关。”
司徒天命此刻没有本我记忆,只有模糊且属于七岁孩子的赤子之心,他就觉得不太爽利,然后抄起玉碟抛给老者。
“就算师兄做出选择,师父你也没必要收回他的玉碟,没有必要让我称他为道友吧?!”
面对司徒天命的追问,以及抛到半空的玉碟,老者轻轻挪开脚步,指尖月华犹如一柄飞剑,穿空而过。
啪!!!
玉碟被月光飞剑击碎,老者身影如风,来到司徒天命面前。
“别生气了,你不是恶人,我也不是恶人,你那位曾经的师兄也不是恶人……”
这时,司徒天命上牙咬着下唇,嘟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嗯?”老者眼底冒出一缕诧异,似乎没有想到司徒天命能有如此感悟,紧接着,老者含笑点头,“然也!”
司徒天命仰着小脑袋,求情道:“师父,你该不会偷偷拿走师兄的修为吧?他要做的事情很大,缺少不了修为境界的支撑。”
“你这混帐小子,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
道袍老者笑骂一声,敲了一下司徒天命的脑瓜。
“他的修为境界于我何干?我传他的法门不过一门秘典而已,可他自己却能以秘典为本,开陈出新,融汇百家,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法。”
“这么厉害?”
“也不算太厉害,只不过是残本真经而已。”
“那师父你收回一张玉碟有什么意义呢?”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是我的弟子了。”
老者抚摸司徒天命的脑袋。
“从来不曾是师父的弟子,那就连三千多年前的相遇之缘也没有了吗?就不会记得您,不会记得我,不会记得他为什么踏上修行路的种种……”
司徒天命若有所思,本我真灵有所触动,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是的,从今以后,他都不曾是我的弟子,”老者面容愈发慈祥,身影却愈发模糊。
如果司徒天命真灵清醒过来,一定会觉得此刻的老者很像自己在山脚下仰望山巅时,见到的朦胧身影。
下一秒,老者的手掌抚按司徒天命的小脑袋,再问道:“你觉得他有错吗?”
“没有。”司徒天命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亲眼见过道人,知道对方的追求,更能感受到那种求道之心,多少年春去秋来,多少事变幻莫测,能以一己之力走到天师国师,能帮助人族龙庭清扫妖国,就算放不下名利之心,舍不掉爱美之欲,又有什么不对呢?
人终究都会向往更好的生活,希望得到更多更多。
可是,谁人能说追求名利就是错?
大乾都城繁华似锦,岂不恰恰证明了那位师兄的追求并非错误。
老者忽然说道:“你还小,看不懂,他经历太多,却没看透,求名利当然可以,可是当舍弃名利时,也不应该有半分犹豫的。”
“老夫从始至终就没有说过要他离开大乾,也没有要他舍弃多年布局,不过只是想要看一看他是否可以脱离凡尘,再次回归到大道根本上。”
“显然,答案是他不会。”
“啊?!”司徒天命瞪大双眼,“难道他答应了,师父也不会带着他走,还让他留在大乾当国师?”
“那当然啊,连你小子我都要暂别,哪还有闲功夫带着他。”
老者银牙细白,浅浅一笑,然后弯曲手指,轻弹司徒天命的额头。
“真正的安静不是让自己身出离凡尘,走什么出世道,而是要让自己的心在这滚滚红尘中也能安然静下来。”
略作停顿,老者似说似唱,来了一句:“谁云闹中不可取静?”
司徒天命忽然有些难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刚刚见过一面的师兄。
师兄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失去,继续做他想要做的大事业,但他终究还是失去了。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只要我心自在,红尘也是仙境,只要此心光明,哪怕身陷污浊泥潭,也如青莲出淤泥而不染。”
司徒天命神思复杂,嘴里蹦跶出一些本不该是这时候的他会说的言语,那些都来源于穿越前胡七八看的各类书籍。
“善!”老者大笑出声。
紧接着,他的身形再次模糊朦胧,整片入梦幻境似乎都要不稳。
器灵待在外面,看着大梦幻境,瞧着熟悉的老者身影,却又看了看司徒天命,“这小子今年真的才是七岁吗?该不会是哪个老东西转世轮回吧?可是轮回早就破灭,即便是那一位参透轮回的女帝也得经历胎中之迷,这小子到底咋回事?”
心中疑惑虽然很多,但器灵还没瞧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司徒天命。
只见,他对着身前火炉吹了一口气,稳固了大梦幻境,然后饶有兴致继续看。
下一道关卡,所见之人痴迷于情,情之一字最是误人,就算是修道万年十万年的老怪物都未必能够参透,还真是有点好奇一个七岁娃儿能有怎样的感悟。
大梦幻境中,司徒天命跟随老者离开大乾,在巨船上面看到大日初生,看到鸾鸟翱翔,还看到一座并不出奇的小山。
山高不过两三百米,一条小河环绕而过,山边仅有一户人家。
院子用篱笆围起来,种着几颗枇杷树,树下有一名秀丽少女正在劈柴做饭,旁边的藤椅上坐着一名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的男子。
“这次来看的是师兄还是师姐?”司徒天命有些疑惑,因为面前的两个人身上都没有任何元气波动,要么是对方修为太过高深,自己完全看不出,要么就是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老者笑了笑,并未靠近院落,轻轻推了一把司徒天命的背,“去吧,去和你的师姐谈一谈。”
“师姐是怎样的人呢?”司徒天命轻微摇头,询问道。
“她啊,是一个苦命人。”老者手指轻撵胡须,“她年轻时候家道中落,父兄发配边疆,死在路途之上,女眷卖入教坊司,可是她一次次逃跑,哪怕手指被折断,脸蛋被划破,最终也奋起一腔血勇,用女子的铁簪磨尖后,杀死了抓她之人,又徒步苦行三百里,挨着饿吃着土逃到江南,那时候,她受伤生病又体力不支,差点被人牙子抓住,弄成残废……”
“不过,哪怕明知自己会死,会遇到危险,她还是展现出了侠义之心,我便在清理了人牙子后,收她做了弟子。”
“她曾跟随在我身边十八年,最终学有所成,练就通玄剑心,又因她喜穿紫衣,又爱行侠仗义,故而为师赐其道号【紫霞】。”
司徒天命轻嗯一声,看向院里的老迈男子,“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