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剑魄(1 / 1)
上都,1263年秋。
漠南的风裹着沙砾,撞在宏伟宫殿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呜咽。殿内,炭盆驱不散一股无形的凝重,如铅云低垂,压在人心头。萨迦法王拜斯巴,绛红袈裟上犹带仆仆风尘,盘膝坐在厚毡上。他对面,太师刘秉忠宽袍大袖,面容沉静似古潭深水,唯有眼中偶尔掠过的精光,显出不凡。
“漠北困兽,气数将尽。”拜斯巴的声音低沉,带着高原特有的浑厚穿透殿内的寂静,“依贫僧与太师所推,阿里不哥……至多一年,必败无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刘秉忠脸上,带着探究,“太师学究天人,融释、儒、道于一炉,尤精五行术数。贫僧此来,亦有一份私心,望太师能为我这方外之人,指点一条前路迷津。”
刘秉忠闻言,并未立刻作答。他眼睑微垂,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法王过誉。命途幽微,窥之不易。”他抬眼,目光深邃如夜,“然法王既有所请,刘某便勉力一试。”
他轻轻击掌。殿角侍立的心腹无声退下,须臾,捧回一物。那是一个黄铜罗盘,式样古朴,表面光滑如镜,边缘镌刻着细密难辨的卦爻符号和天干地支。罗盘中心,阴阳鱼缓缓旋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奥气息。
“请法王。”刘秉忠将罗盘置于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拜斯巴依言,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虚悬于罗盘之上。他收敛心神,多年苦修的浑厚内力自丹田涌出,缓缓灌注于掌心。那内力并非刚猛霸道,而是如高原融雪汇成的溪流,温和却沛然绵长。
内力触及罗盘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悠长的颤鸣自罗盘深处响起,仿佛沉睡的古兽被唤醒。罗盘上镌刻的符号次第亮起,流淌着微弱的金光,如同活了过来。阴阳鱼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几乎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整只罗盘竟缓缓脱离矮几,凭空悬浮起来!
金光越来越盛,将刘秉忠沉静的脸和拜斯巴肃穆的神情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金辉。悬浮的罗盘上,那些流淌的金光猛地向内一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盘面上方尺许高的虚空中,凝聚成十四个斗大的金字,光芒璀璨,字字如刀劈斧凿,悬浮不动:
【漠北金鳞隐风雷,剑魄承天启帝师!】
十四个金字悬停虚空,金光流转,每一个笔画都似乎蕴含着沉重的力量,将殿内沉滞的空气彻底搅动。拜斯巴的呼吸瞬间屏住,高原风雪磨砺出的平静眼眸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帝师”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湖之上。
“帝师?!”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目光死死锁住那十四个悬空的金字,仿佛要将其烙印进神魂深处。多少年苦修,多少年弘法传道,所求不过是在这即将迎来剧变的天地间,为萨迦一脉寻得一方立足之地,护佑传承不绝。这“帝师”之谶,指向何等尊崇的未来?
刘秉忠的目光却越过了那灼灼金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与无垠的草原戈壁。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罗盘发出的低沉嗡鸣:“金鳞风雷,起于漠北。法王,你未来的际遇,落在一个身负‘剑魄’命格之人身上。”
“剑魄命格?”拜斯巴追问,心绪翻腾,“此人何在?”
“已在漠北。”刘秉忠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天机,“稚子三龄,眉间……当藏锋锐之痕。”他收回目光,看向悬浮的金字,那“剑魄承天”四字光芒尤烈,“此子,便是你登临帝师之位的‘承天之剑’。”
拜斯巴顺着刘秉忠方才眺望的方向,也望向北面,目光灼灼,仿佛要洞穿千山万水,寻找那虚无缥缈却又重逾千钧的“剑魄”。
此刻,漠北,和林。
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这里是草原深处,远离人烟,只有一座以巨大黑色玄冰垒砌而成的古老祭坛矗立在冰原之上,沉默地对抗着酷寒与呼啸的风。祭坛表面刻满了岁月侵蚀也难以磨灭的、属于长生天的神秘符纹,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祭坛中央,一块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圆形冰面,便是整个祭坛的核心。此刻,那冰面上,蜷缩着一个三岁的孩子——阿敦赤。他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羔羊皮,小脸早已冻得青紫,细密的睫毛上凝满了白霜,瘦小的身体在刺骨的冰寒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泪珠刚滚出眼眶,便已凝成冰粒。他想哭喊,喉咙却像被冻住,只能发出幼兽濒死般微弱而断续的呜咽。
祭坛四角,分踞着四位身着兽皮、头戴骨冠的巫师。他们赤裸的上身涂抹着暗红与靛青的诡异油彩,在风雪中如同来自幽冥的恶鬼。他们紧闭双眼,头颅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晃动,干裂的嘴唇急速开合,发出低沉、含混、时而尖锐、时而呜咽的咒语,声音古老而苍凉,断断续续,如同旷野中垂死孤狼的哀嚎,穿透呼啸的风雪,缠绕在祭坛上空,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力量。
祭坛边缘,大祭司的身影在风雪中狂舞。他披着由无数猛禽翎羽和风干兽爪缀成的沉重法袍,每一次跳跃、每一次旋转,都带动着翎羽与兽爪疯狂碰撞,发出噼啪的脆响。他手中紧握着一根顶端镶嵌着惨白狼髀石的法杖,杖身缠绕着褪色的血布条。他狂舞着,嘶吼着,声音沙哑癫狂,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逼迫:
“长生天!睁开眼!看看这黄金家族的血脉!”
“赐下神谕!赐下力量!”
“漠南的狼崽子在窥伺!在磨牙!”
“长生天!赐下您的裁决——!”
他的舞步越来越急,越来越狂,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那癫狂的嘶吼与四角巫师低沉的咒语交织、碰撞、攀升,在祭坛上空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漩涡。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啸的狂风都似乎在这股汇聚的力量面前停滞了一瞬。祭坛上那些古老的符纹,开始从内部透出极其微弱、极其不祥的暗红光泽,如同沉睡的血管在缓缓复苏。
阿里不哥,这位雄踞漠北、与兄长忽必烈争夺汗位的枭雄,就伫立在祭坛下最前方的风雪中。他身形魁梧如铁塔,裹着厚重的黑熊皮大氅,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鹰隼般锐利,此刻死死钉在冰面上那小小的人儿身上,目光深处翻滚着毫不掩饰的焦灼、贪婪,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全部的野心,他搏命的未来,此刻都压在了那三岁稚子孱弱的肩头。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大祭司的舞蹈攀至顶峰,那根缠绕血布的法杖被他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过头顶,四角巫师的咒语也汇成一片模糊而宏大的诡异声浪,直冲九霄的刹那——
嗤啦!
毫无征兆!一道极细、极锐、极亮的青色光芒,如同九天之外射落的裁决之剑,骤然撕裂了漠北阴沉厚重的铅云!它无视距离,无视风雪,带着一种洞穿万物的决绝与凛冽,瞬间降临!
目标,直指祭坛中心!
剑芒劈落!贯顶!没入!
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冰面上那因寒冷和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幼小身躯——阿敦赤的天灵盖!
“呃——!”
阿敦赤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被扔上炙热铁板的鱼,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他青紫的小脸上,所有痛苦和恐惧的表情瞬间凝固、空白。
时间仿佛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击钉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点极其刺目的猩红,在阿多赤光洁的眉心正中,骤然显现!
那猩红迅速拉长、延展,如同最锋利的笔蘸着最滚烫的血,在他眉心刻下一道笔直的竖痕!那“剑痕”长约寸许,边缘锐利清晰,仿佛刚刚淬火开锋的神兵烙印。殷红的血珠,正缓缓从这道崭新的“剑痕”中沁出,沿着他挺直小巧的鼻梁,蜿蜒滑落,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那小小的身躯依旧僵硬地弓着,双目紧闭,唯有眉心那道流血的剑痕,散发着妖异而凛然的光。
死寂。
祭坛四角,巫师们含混的咒语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他们僵在原地,脸上涂抹的油彩也掩盖不住那极致的惊骇与茫然。
狂舞的大祭司,高举法杖的动作彻底定格,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动力的木偶。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瞪大,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阿敦赤眉心那道流血的剑痕。时间凝固了几个心跳。
“呃…呃呃…”大祭司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枯槁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随即,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混合着无上狂喜与深入骨髓恐惧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炸开,撕裂了漠北死寂的寒空:
“剑魄——!承天之剑魄!千年…千年难遇啊!长生天显灵了——!!!”
这嘶哑癫狂的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的祭坛!
“长生天!”
“神迹!神迹!”
祭坛下,阿里不哥麾下那些剽悍的、见惯了生死的将领和亲卫们,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短暂的震骇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狂热!他们无法自控地跪倒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口中爆发出狂热的呐喊与祈祷,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在空旷的冰原上激荡回响。
阿里不哥动了。
他一步踏出,沉重的皮靴踩碎坚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魁梧的身影排开跪倒的人群,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狂飙之势,几步就冲上了冰冷的祭坛。他看也没看僵在一旁、犹自颤抖嘶吼的大祭司,眼中只剩下祭坛中心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俯身,那双曾握持弯刀、撕裂过无数敌人胸膛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颤,小心翼翼地将那浑身冰冷僵硬、眉心淌血的幼小身体抱了起来。入手是刺骨的冰寒和轻飘飘的重量。
阿敦赤在他宽阔的臂弯里,依旧双目紧闭,只有眉心那道猩红的剑痕,在雪光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烙印。
阿里不哥紧紧抱着怀中的外孙,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这承载了天命与未来的“剑魄”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猛地抬起头,虬髯怒张,目光如两道烧红的烙铁,穿透漫天飞舞的雪沫,越过苍茫无垠的冰原,死死钉向遥远的南方——那片属于他兄长忽必烈的疆域,漠南的方向!